入冬前播下不久的模样儿,从远处、高处去看那土地,有的黑黑茵茵,盛如浓云,有的花花搭搭,见黄见红,有褐有紫,使整面坡地像遇物赋形的一块巨大的地毯或床单啥儿的。山梁上和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两只野羊在路边的崖头悬着啃草儿,从田地里飞过来的腥甜的土味,温热灿烂,呈出薄薄的金色,在我们的鼻子下绕来绕去。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在平南西斜的日光下,是一种绚红柔美的颜色儿,如随风而起的丝线在半空飘飘荡荡的。( 几年前这堤外荒滩一片 /是咱们用双手开成良田 /冒冬雪、迎春寒长年苦战 /才使这荒滩变成米粮川 /为垦荒咱流过多少血和汗 /为垦荒咱度过多少暑和寒 /开拓出肥田沃土连年得高产 /百花盛开春满园)。红梅那天穿了一件我用大队的公款给她买的大红羊毛衣,套了一件小翻领的四扣衫,她边走边用那布衫襟儿在脸上扇着风,扇着扇着她立下不走了。在我们身边的田里冷丁儿跑出来一只野兔儿,半黄半白,竟敢在路边瞪着火样的眼睛不动弹。红梅朝那野兔一扬手,它朝田里跑几步,又回头望着我们俩。红梅叫:“爱军,快看!”伟大的兔儿哟,它是不是一只精灵呢?你们猜它引导我看见了啥儿了?我看见有兔窝的那块田里,方方正正,二亩有余,那麦苗竟有一半已经抬头挺胸,身高半尺,乌黑发亮,而另一半则身高三寸,半青半黄;然你再往地边细看,还有一畦田地的麦苗好像刚刚从土里拱出来,似乎还没从冬眠中睡醒一模样。我有些奇怪了,一块田地的麦苗竟有三种长势和苗色。再看那块田土,五寸高的苗儿这边,田里的坷垃又细又碎,三寸高的那儿,坷垃偏大偏硬,冬眠苗的那边,仿佛刚刚才犁过。( 遇事要仔细分析,寻找前因后果,抓住主要矛盾或主要矛盾的主要线索,这样才能逮住矛盾,解决矛盾,干好工作。) 难道这不是一块田地吗?又明明是一块田地哩,大田埂四方四正的把这三种苗地围在了一起呢。一块田地为啥有三种麦苗呢?红梅唤:“爱军,你看这兔呀!”
(伟大的兔儿哟) 我又朝前起走了几步,到另一块三角地里,发现三角地里的麦苗一样是有的刚出土,有的已经十二分的绿旺了。(没有发现,就没有创造,没有创造,社会就只能原地踏步,永远不能前进。)红梅叫:“爱军,你往哪去呀?”我说:“我去尿一泡。”“尿一泡你用走恁远?你怕我是不是?怕我你今夜儿就别和我睡一块。”我到同一块麦地有两三种苗的田头上,用脚在苗色相差、坷垃相差的地头踢来踢去。我踢到第二块田地时,伟大的发现在我的脚下哐咚一响,果然如平地起楼一样出现了:我看见在地下几寸深的地方埋着一个木橛儿。我弯腰把那橛儿扒出来,见那橛儿上写着三个字:王保民。我又到另一块田里苗色相差的田头扒,又扒出一个木橛儿,上边仍然写着三个字:王大顺。我一连在那面坡地扒出了六个木橛、木牌儿,每个橛儿、牌儿的上边都写着一个人名字。这时候,我脑子轰然炸开了,一个天窗的光明照进了我的头脑里,就像红旗插进了刚被攻下的敌堡里,号角吹响在了一个山头上,灯塔出现在了一片茫茫的大海上。红梅惊奇地站在我身边,她说:“你干啥?” 我把一个木橛塞到她手里,又到另一处去扒着,去证明我那惊心动魄的猜测和发现。红梅看着那木牌怔一会,忽然醒悟了啥儿样,她丢掉那橛儿,也兴奋地去帮我在那地头儿里扒,我们就又扒出了一个写有名字的木橛儿。我们如疯狗刨食,饿鸡刨土样又扒出了四个木橛儿。最后我们扒出了一个又窄又短的木橛,看到那上边的名字我们惊住了,兴奋在脸上凝住了,我和红梅跪在地上,四只手捧住那些普普通通的木橛像捧住一块块烧红的铁样颤抖了,哆嗦了,呼吸被激动堵住了。那木橛儿写的是镇长的名字:王振海。这时候,从梁道的哪儿,传来了浑浊缓慢的牛蹄声和脚步声。一抬头,我们看见一位老人扛着一架老犁,赶着一头红牛从梁上下来了。我和红梅啥儿也没说,她看了我一眼,我一下上前抱住她,将她拥在怀里就朝身边的地埂下边滚过去,(地雷战,嘿!地雷战) 像滚雷躲弹样我俩滚到一道二尺高的土坎下,紧紧地抱住不动了。两个舌尖像蛇头一样在一块厮打起来了,一会我攻进了她的嘴里边,一会她又回击进了我的嘴里边。我把她香甜的唾液吸进我的嘴里咽下去,她又吃了亏似的要求我把她的唾液还回去,我就只好把我的唾液通过舌头加倍的还给她。越来越近的牛蹄声和脚步声像石块泥板样从麦地压过来,搁在我们头顶和我们激动上,使我们不敢大声呼吸,不敢乱说乱动,只能用我们的舌尖庆贺我们伟大的发现和初战告捷的辉煌成功与伟大无比的胜利。牛蹄落在长满野草的小路上,像空虚的泡桐木敲在泥土上,显得那样柔和与悠闲,恬静与安逸,老人的脚步,也和牛蹄一样的悠闲和慈祥,可那些声响从我们身边过去许久,我和红梅还是屏住呼吸不敢动。我就那样缚住她生动灵活的舌尖,让它在我的嘴里如熟睡的蛇一样。我就那样伏在她富有弹性的身子上,那样让牛和老汉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走进落日中的王家峪,然后我把她的舌头放回到它的窝洞了。我们长喘了一口气,拿着那写有王镇长名字的木橛相互依偎在地埂的矮崖下。她说:“这儿的人竟敢把土地分给各家各户哩。”我说:“毛主席说的资本主义要复辟可真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人。”她说:“这比他俩有男女关系重要得多。”我说:“把这些木橛、牌子全都收起来,再弄几份证明这些都是由王镇长支持的证言材料,谁敢不让王振海从镇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谁就得从他的位置上滚下来。”然后,日头叽叽哇哇落山了,从山梁那边传来了只有在山里人和我这样的乡村神人,才能听到的日落西山时的叽哇声。3 到敌人后方去我们那一夜住的是一个有三间土瓦房的小院儿,因为红梅怕虱子和跳蚤,那一家刚好年前才娶了新媳妇,大门和新房屋里门上的对联都还色不褪纸、字不少勾儿。我们进村时社员们都惊奇地瞪着眼睛看我们。我们也发现这儿竟真的过着天堂的日子哩———那些夜饭早的人家把饭碗端到门口上,手里竟还夹着油烙馍或是白蒸馍(我日他祖先,这在程岗镇只有过年时各家才能吃上的饭食,他们日常竟都吃到了,)他们望着红梅和我(主要是红梅)像望着两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她白皙的皮肤、黑亮的剪发,长长的脖子和脖子下的红毛衣以及小翻领布衫展览出来的一块细嫩的白,还有乡下人从来不穿的直筒裤( 他们大多还穿着大裆细腿裤,男的把裆折起来,系着布腰带,女的裤裆上开着一道口,那口在右胯或左胯,裤子不分前或后,多半都系红腰带)。媳妇、姑娘们看见红梅眼睛都比往日亮起来。( 她们也看我),男人、小伙们看见红梅就把目光移到一边去,移到我的身子上。然后,他们就都不再吃饭了,碗、筷、馍都僵在手里了。我们说我们是从县上下乡搞社教( 社会主义教育) 的干部回去开急会,天黑了想在这儿借宿住一夜,就有一个中年男人(后来知道是生产队长,叫李林)把手里的碗往一块石头上一放“那你们住到乔德贵的家里吧,他孩娃上月才结婚,新房新床新被子。”(多么朴素、真挚的无产阶级感情哟。)我们就被领进了乔德贵的家里了。一进院落门,就看见那有三分地的大院里,有一头红牛栓在一棵枣树上,一架老犁挂在屋檐下,而迎接我们的老人正是日落前我们遇到的那老汉( 红梅怔着看看我,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她立刻又如我一样若无其事,夫唱妇随了)。德贵老汉把我们迎进他的上房里,让新媳妇下灶房给我们烙了葱花大油饼,烧了鸡蛋白面汤,让他孩娃去把新房收拾打扫了。为了不让李林派人去通知支书赵秀玉有县里的社教干部到了王涧峪,我们不停地和李林说话儿,拉家常。他陪我们吃完饭,还是德贵家的孩娃把他的饭碗送回到了他家里。月亮升将起来了。夜饭也过了。我们大家坐在德贵家有些尴尬了。这当儿红梅在教新媳妇如何用粗毛烂线织毛衣( 我智慧的红梅,我的心,我的肉,我理想的革命伴侣和女人!) 我便掏出两块钱递到德贵老汉手里边,说这是饭钱,是我们社教干部下乡必须要给贫下中农交的伙食费 。德贵老汉有些生气地把钱还给我:“你们一辈子能到耙耧山里几次哩?”我又把钱还给他:“一次也得交。这是组织纪律哩,这是党的传统哩。”德贵老汉说:“啥儿纪律呀,你们在党的人,吃贫下中农的饭,就是吃自家的饭,哪有自家人吃饭还交钱收钱的理?”红梅在一边帮腔了( 我的灵魂我的肉,她敲了多么好的边鼓哟):“王老伯,你就收下吧,不收我们回到县里党小组会上还要检讨呢。”我忙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都有规定呀,都是毛主席订下的规矩呢。”(这多么像是一出排练好的戏。)德贵老汉拿着钱有些为难了。队长李林吃过了饭正在抽旱烟,这时候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一锤定音说:“这样吧,你们一人交两毛钱,德贵你就收下四毛钱,算二位干部交了饭钱,没有犯啥儿规定。我听振海说过他下乡吃饭也是要给人家交上饭钱的。”说到了王振海。终于说到了王振海。红梅教人家织毛衣的手停住了:“你们说的振海是谁呀?”李林道:“就是王镇长,程岗镇的王镇长。”我的样子有些吃惊了:“王镇长就是这个村里的人?”李林和德贵老汉有几分自豪地同声道:“他家就住后边的第三家。”我和红梅就像他乡遇了故知样,一轮一句地说我们和王镇长是多么的熟,对王镇长是多么的敬佩和敬重,说我是县里组织部的干事,专给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