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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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如水-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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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些,只要他家政治上没问题,浇地时可以让他家先用水,买化肥时让他家多买几十斤。一定的。一定会这样,也一定只能这样儿。为啥呢?因为我高爱军是一个富有良知的革命者。这是午饭前,男人们下地大多没回来,女人们都还在家里烧着饭。在程后街上走着时,能看见各家烧火的风箱声像老鼠样溜着门缝窜出来,一股股的炊烟把天上的碧蓝罩成了云白色,像是一张充满忧愁的脸(谁的呢)。我扯着孩娃红生的手,他不断地低头去看手里的两盒点心,点心上的油光纸如在胡同中游动的两团火。我知道他渴念吃那点心哩,没人时我就把那点心盒打开,每盒里取出几块又给包上了。孩娃吃着点心时,脸上闪着幸福的光,黄灿灿一嚼一动,那光就掉在程后街的地面上。一街两岸住房的院墙、后墙和山墙,把程后街挤得有些窄,使那街道如一条干渠样。脱落的墙皮一层一层落在墙根下,听着那不间断的墙皮、泥土的落地声,望着孩娃吃点心时那气吞山河的模样儿,我说:“红生,好吃吗?”
  他说:“好吃,比肉好吃哩。”我说:“爹要革命哩,革命成功了,爹叫你天天吃点心。”孩娃就不解地抬头望着我。我就如大人物样拍拍他的头。这时候,程家的夫子寺庙就赫然出现在眼前了。那古砖青瓦盖起的高门楼,门楼下如篮一样大的“程寺”两个涂金字,和字下的红漆大钉门,它们不知道它们日后将要毁在我手里,还依旧毫无收敛地散发着凉气沿街朝我打过来。这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情爱正在那庙里等着我,到庙前我连衣服、扣儿都没整,刚才折点心包儿时,那油污都还沾在我手上。一切都是毫无准备的,都是命运像垒塔一样把砖瓦在那摆好的。我从庙院的围墙前面走过去,那如线一样笔直的砖缝连缀着十几斤重的方砖朝我身后移过去,然后那程寺的大门就到了,门口蹲卧的两个石狮子就朝我迎来了。我把手上的油朝那狮子头上擦了擦,孩娃就把我的手用力拉了拉,小心地朝身后望了望。我说:“红生,擦吧,不怕,爹要革命哩。”孩娃摇摇头,把手在裤子上擦净了。我说:“怕啥?爹要革命哩。”我们父子就跨进了程寺的前节大院里。前节大院脚地上是方方正正的八寸砖,从棂星门至承敬门的那段路面上,已经被世代的程家后人烧香磕头时踩出了深深的脚痕儿,而那路两边上几棵钻天的古柏绿绿旺旺,树阴把院落遮得没了多少日头地。树根把方砖胀鼓得破破裂裂,在那树阴下,方砖总是呈出潮湿的黑颜色,有苔藓在砖上结出绿茸茸的一层儿,砖缝中又长出许多碎青草,使那地面看上去年迈体不弱,充满了封建统治阶级的颜色和味道,叫人感到清寂、神秘的压迫和剥削。我扯着我孩娃的手在那砖上走,他四处张望着,小手上有一丝一丝被寺庙惊吓的凉。院子东西两侧春风亭和立雪阁的房梁和立柱上,那些褪色的画龙和神魔,还有黄色粉底画的老虎和狮子,这时候都正在张牙舞爪地朝着我们看。我说:“红生,你怕吗?”他朝我摇了一下头,手却把我的指头捏得更紧了。我说:“别怕,有一天爹会把这些都砸了。”孩娃不信地望着我。我说:“不破不立。长大你就懂爹的话了呢。”孩娃更加迷惑地看着我。这时候———许多年过去以后,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个时候是我一生最为神秘的一会儿,最为动人、永恒的一会儿。日后,许多年,和她在一起惊天动地的爱,天塌地陷的恨,都没那一刻使我感到奇妙和难忘,没有那种神秘莫测、动人心弦的温暖和美妙,如神水一样在我心中滴滴嗒嗒流。我一辈子没有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我想我就是真的见了毛主席,就是毛主席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江青同志亲自给我烧了一碗荷包蛋,那种感觉也没有那一刻来得深刻哩。毛主席倒的水喝了也是水,江青烧的荷包蛋吃了也是一个水煮蛋。可是那一刻,那神奇和美妙,有啥儿能比呢?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水深海深没有那时候的印象深。我听到了脚步响。脚步声如苔藓飘在寺院样,湿润润、沉甸甸,却还是在半空里慢慢悠悠飘。因为那程寺的空旷和静寂,因为那寺庙除了老镇长所守的清静外,其余再没有别人了。不到过年过节,不到程颢、程颐的诞辰或周年,那寺庙极少有人跨进去,也极少有人被赋予权力随便踏进去。听那脚步声似乎不是一个人,杂里拉沓,好像最少有两个。我抬起头朝承敬门那儿望过去,看见那脚步声深黑如漆,有一股霉腐的味儿夹在脚步的声音里,一高一低,还有如吟如唱说话声。我抬起头。我看见了她。她一只手里扯着一个三岁的女孩娃,另一手里提了一个铝制的三层圆饭盒,衣服还是那件粉红色的涤良衫,鞋也还是那双金黄铝扣儿的方口绒布鞋,裤也还是那条自己剪制的假军裤。一切都和三天前在城郊铁道上初遇时的一模样,秀脸上有淡淡一层劳累和忧愁,使她那细腻的皮肤上显出薄薄一层病黄色。承敬门没有程寺大门那么大,可那门围三边的每一块砖上都有烧的莲花纹,连在一块儿,像一条莲藤挂在承敬门的门框上。她就立在那门框下,嘴还半张半合着,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从门框下和她的头上望过去,能看见中节院里的葡萄架叶子还未成,都已经遮天蔽日得把院子罩严了,这使她在那门框里,像镶在暗淡背景中的一幅画。她真的就像一幅画。那些年谁说谁好、谁说谁秀都只能比喻她像一幅画,没有别的比喻能说出她那当儿的秀气和漂亮。不消说,我看见她时她也看见了我。我俩的目光在前节院的半空哐哐当当撞上了,有团火花如电焊的弧光在那庙里闪一下。然后,寺庙的空气僵住了,从古柏缝中漏下的日光团儿也不再摇摆了。我看见她提的铝饭盒碰在了左边的门框上,把门框上一片陈漆碰掉了一片儿,有几粒细灰哗哩哗啦从门框上落到了她的头顶和脚下。她的脸变成了僵黄色,嘴唇绷成一条红里泛白的线。我的心猛地就死了不再跳动了,两个手里的汗汪汪洋洋能开船。接下来,我们就那么相望着,头顶老柏树上的乌鸦在垒窝,蹬落的草枝和它的叫声一道道像房梁一样从空中跌下来。我抬起头朝树上瞟一眼,落下目光时她却扯着她的女孩娃(她竟有了女娃,三天前她一点也不像有过孩娃的女人哩) 从我了,他就毕业回到程岗镇做中学老师了。我们革命和反革命的人生从此分道扬镳了。这些资料是我在我娘那儿知道的。我去程家岗上看了娘。那岗上原有的十几户人家搬到岗下后,有几间草房欲倒未倒,还坚韧不拔的立在那,有几个老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还依旧住在那。我到我家的老宅时,我那头发花白的母亲正在剥着玉蜀黍穗儿喂鸡子,看见我她手里的玉蜀黍穗儿掉在地上了,忙慌慌地朝我走几步,扶着一棵树打量我时她的眼上挂了泪。我说:“娘,我来接你回家的。”我娘朝我摇了一下头。我说:“程桂枝要敢对你不好,我就休了她。”我娘厉眼盯着我。我说:“我是党员,我要革命,以后他程天青这个支书也得听我的。”我娘就惊恐不解地审视我,好像他的孩娃有了神经病。革命在没有成功以前,自然都要遭到不解和非议,这是历史已经证明过的经验和教训。我不再和我娘说啥儿。我娘也有落后和愚昧的一方面。和我娘坐在老宅的院门口,在落日中望着程岗镇的全景和风貌。从十三里河那边开挖来的大渠笔直如筷,流水四季鸣响,从镇后的岗下流过去,像一条永远不弯的绸带绷在山脉下。这当儿,我把目光在水面盯一阵,使眼如洗了一般,待到心明眼亮时,我再把目光送到程寺的前节大院里,就看见了红梅的那个铝饭盒在门框碰掉的红漆还在脚踏石上闪着光。我说:“她叫啥儿呀?”老人说:“她叫夏红梅。”我说:“哪里人?”老人说:“城里人哩,娘家是城关那儿的。”我想了一会,像是问,又像是自语说:“ 咋会嫁到程岗呢?城里人咋就会嫁到这偏僻的小镇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凭她的长相嫁到九都市里才合适。”老人看看我。老人像看出我的心思样,解谜开结地慢慢说,她还能咋样呢,程岗也是镇子呀,每月逢五是集日,从四乡来赶集的也是人山人海哩,并不比她们城关那儿的集日人少哩。再一说,人家庆东是在地区念过大学哩,当先生,拿工资,爹又是镇长。人家爹在城关镇当镇长时,她爹在哪儿?她爹在城关镇里扫院子、烧开水,是侍奉镇长的人,她咋会不嫁到程岗镇?她咋会不嫁给庆东那娃呢?革命就是这样,没有奉献,就没有基础;没有牺牲,就没有成功。她嫁过来那年还不足二十岁,人细白水嫩,是这方圆百里的一枝花。说话大方,做事利落,一天能织出一件城里人穿的洋式毛衣来,要是村里有一堆姑娘媳妇在街上围着她,央求几句,她就会给大伙儿唱城里人才唱的歌曲儿,就会跳她在学校学的洋舞儿。就是这样,简单得如豆子遇水要发芽,枯木逢春要开花,她的欲望和旺盛的虚荣支配了她的人生和命运,也导致了她和我一生命运的辉煌和悲哀。其实是悲壮。娘说可惜她得了革命狂魔症。病犯了不仅不给老镇长烧饭、洗衣裳,还把镇长用过的碗筷到处扔。说老镇长是被她气到寺庙里去住的。说前些天她丢下娃儿、男人就走了,回城里娘家住了几天,回来就说她没回娘家,说她去北京见了毛主席,说毛主席还和她握了手。北京在哪儿?娘问我,却又自己答了说,北京在北边,千里万里呢,她能走到吗?再一说,毛主席是啥哟?那是皇上哩,她能见到吗?能和她握手吗?说她回到镇上见谁都伸出手来让人家看,说毛主席握的就是那只手。这样她那只手就不拿筷子了,不沾水洗手了,说毛主席手上的热气都还在她的手上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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