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宁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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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宁娜- 第1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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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害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长久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觉得好像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踌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叹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为的是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继续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快活得红了脸。“那就是,说得确切一些,我还没有写;我在作准备,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述说起他的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名著来述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见解,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时,他就颇感兴趣地倾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题目时那种易怒的兴奋神情而感到惊骇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光,他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激动和愤慨。回忆起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个。他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高兴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难过。在他的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当安娜戴着帽子,披上斗篷走进来;用她的秀丽的手迅速玩弄着她的洋伞,在他身旁站住的时候,弗龙斯基松了口气,逃脱了紧盯住他的戈列尼谢夫的悲哀的眼光,怀着新的爱意,望着他的魅人的、充满了生命和满心欢喜的伴侣。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定下神来,开头是很沮丧忧郁的,但是安娜,她这时对什么人都是亲切的,立刻以她的单纯快活的态度使他振作起精神来。试谈了几个话题之后,她把他引到绘画的题目上去,他滔滔不绝地谈着,而她就留心地倾听着。他们走到他们租下的房子那里,仔细察看了一遍。

“有一件事我很高兴,”安娜在回去的路上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可以有一间绝妙的atelier①。你一定得使用那房间,”她用俄语对弗龙斯基说,因为她看出来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遁生活中会成为他们的密友,在他面前是用不着顾忌的。

……………………

①法语,画室。

“你画画吗?”戈列尼谢夫急忙转向弗龙斯基说。

“是的,我早先学过,现在又开始弄弄了,”弗龙斯基说,涨红了脸。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带着欢喜的微笑说。“自然,我不是鉴赏家。可是有眼光的鉴赏家这样说过。”



安娜在她获得自由和迅速恢复健康的初期,感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地幸福,并且充满了生的喜悦。关于她丈夫的不幸的回忆并没有损坏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忆太可怕,她不愿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给了她这么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关于她病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回忆:和丈夫的和解、决裂、弗龙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再出现、离婚的准备、离开丈夫的家、和儿子离别,——这一切在她仿佛是一场梦,她和弗龙斯基两人一道来到国外之后,这才从梦中醒来。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里唤起了一种近似嫌恶的心情,好像一个要淹死的人甩脱了另一个抓住他的人的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另外那个人淹死了。自然,这是一种罪恶,但这是唯一的生路,还是不想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决裂以后的最初时刻,在她心里对于自己的行为有过一种聊以自蔚的想法,现在当她回想过去的一切的时候,她也记起了那一种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于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并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后还会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誉和儿子。我做错了事,所以我并不希求幸福,也不想离婚,我将为我的耻辱和离开我的儿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么真诚地打算受苦,她却没有受一点苦。耻辱也没有。以他们两人所富有的机智,由于在国外躲避着俄国妇人,他们从来不曾把自己置于会遭受道德上指责的境地,而且无论到哪里,他们遇见的人们总是装得好像完全理解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简直比他们自己理解得还要清楚的样子。就是和她的爱子离开,在最初的日子里,也并没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这么可爱,而且因为这是留给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样疼爱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儿子。

由于健康恢复而逐渐增进的生的欲望是这样强烈,而且她的生活环境是这样新鲜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饶恕地幸福。她越了解弗龙斯基,就越爱他。她爱他,是因为他本身和他对她的爱。完全占有他,对于她是一种不断的快乐。和他接近,在她总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点,她越来越熟悉了,对于她是无可言喻地珍贵。他那因为换上便服而改变的外貌,在她看来是这样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在他说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别高贵优雅的地方。她对他的崇拜实在使她自己都吃惊了;她怎样寻找也寻找不出他有什么不优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她觉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许会更快地不爱她,而她现在再也没有比失去他的爱情更害怕的了,虽然她没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谢他对她的态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么珍视这个。他,照她的意见看来,在政治活动方面是具有显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应该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而他竟为了她而牺牲了功名心,并且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懊悔。他对她比以前更加敬爱,他处处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处境的尴尬。他,那么一个堂堂的男子,不但从来没有反对过她,实际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没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测她的愿望。这使她不能不感激,纵然他对她这样用心周到,他对她的那种关怀备至的气氛,有时却反而叫她痛苦。

同时,弗龙斯基,虽然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事情已经如愿以偿了,却并不十分幸福。他不久就感觉到他的愿望的实现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他所期望的幸福之山上的一颗小砂粒罢了。这种实现使他看到了人们把幸福想像成欲望实现的那种永恒的错误。在他和她结合在一起,换上便服的初期,他感到了他以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自由的滋味,以及恋爱自由的滋味,——他很满足,但是并不长久。他很快就觉察出有一种追求愿望的愿望——一种苦闷的心情正在他心里滋长。不由自主地,他开始抓住每个瞬息即逝的幻想,把它误认做愿望和目的。一天十六个钟头总得设法度过,因为他们正在国外过着完全自由的生活,离开了在彼得堡时占据了他的时间的那种社交生活的环境。至于以前游历外国时弗龙斯基曾享受过的独身生活的乐趣,现在是想都不能想了,因为仅仅一次那样的尝试就曾在安娜心里惹起了意想不到的忧郁,那也只是为了同几个独身朋友一道晚餐回来迟了。与当地的人或是俄国人交际吧,也由于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明确而同样不可能。游览名胜吧,姑且不说一切名胜都已游览遍了,这对于弗龙斯基这样一个聪明的俄国人也没有像英国人所认为的那样不可言喻的意义。

正如饿慌了的动物遇到什么就抓什么,希望从中觅得食物一样,弗龙斯基也完全无意识地时而抓住政治,时而抓住新书,时而抓住绘画。

他从小就赋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知道钱如何花才好,他就开始搜集版画,所以他现在潜心去绘画,专心从事这件事,把要求满足的过剩的愿望通通集中在它上面。

他赋有鉴赏艺术品、并且惟妙惟肖地、很有风格地摹仿艺术品的才能,他觉得自己具有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为了不知道选择哪一类绘画好:宗教画呢,历史画呢,写实画呢,还是风俗画,踌躇了一些时日之后,他就开始画起来。他理解各个不同的种类,而且能够从任何一类里获得灵感,但是他想像不到,也有可能对于绘画的种类一无所知,而直接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灵感,不管画出来的东西是属于哪一流派。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因为他不是直接从生活本身,而是间接地从体现在艺术品中的生活中得到灵感,所以他的灵感来得非常快,非常容易,而他画出来的东西也同样快,同样容易地达到了和他所要摹仿的流派极其相似的境地。

在一切流派中,他最爱优美动人的法国派,摹仿这一派,他开始画穿着意大利服装的安娜的肖像,这幅肖像,他和所有看到它的人都认为非常成功。



这古老荒芜的“帕拉佐”,它那有塑造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和壁画,它那镶花地板,它那挂在大窗户上的厚重的黄|色窗帷,摆在托架和壁炉架上的花瓶,雕花的门和挂着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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