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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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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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而心中总是闷闷不乐。辞了回来,告诉姊姊这件事。母亲、婶婶一齐说道:“你快点叫他写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这孩子!”姊姊笑道:“那里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过是尽他一点心罢了。”

我道:“这样说起来,我初到南京时,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见我,倘不遇了继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并且那一处不受他的教导,我也应该供起继之的长生禄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个读书明理之人!这种不过是下愚所为罢了。岂不闻‘士为知己者死’?又岂不闻‘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从古英雄豪杰,受人意外之恩时,何尝肯道一个‘谢’字!等他后来行他那报恩之志时,却是用出惊天动地的手段,这才是叫做报恩呢。据我看,继之待你,那给你馆地招呼你一层,不过是朋友交情上应有之义;倒是他那随时随事教诲你,无论文字的纰缪,处世的机宜,知无不言,这一层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报的。”我道:“拿甚么去报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几个真才,本房里中的比别房多些,内中中的还要是知名之士,让他享一个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报他了。其余随时随事,都可以报得。只要存了心,何时非报恩之时,何地非报恩之地,明人还要细说么。”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点事,就闹的这里说感激,那里也说感激,把这种贵重东西送了来,看看他也有点难受。我从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这又不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抑强扶弱,互相维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杀虎的,自然奋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杀虎,也要招呼众人去救,断没有坐视之理。你见了他送你的东西难受,不过是怕人说你望报的意思。其实这是出于他自己的诚心,与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寻到了侣笙家里,他的夫人口口声声叫我君子;见了侣笙,又是满口的义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亲道:“叫你君子、义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帐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气,以为做了这一点点的事,值不得这样恭维。你自己看见并没有出甚么大力量,又没有化钱,以为是一件极小的事。不知那秋菊从那一天以后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给他过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说供长生禄位,就是天天来给你们磕头,也是该的。”我摇头道:“我到底不以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说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气。你满肚子要做施恩不受报的好汉,自己又说不出来。照着你这个性子,只要莫磨灭了,再加点学问,将来怕不是个侠士!”我笑道:“我说姊姊不过,只得退避三舍了。”说罢,走了出来,暗想姊姊今天何以这样恭维我,说我可以做侠士,我且把这话问继之去。走到书房里,继之出去了,问知是送课卷到藩台衙门去的。我便到上房里去,只见老妈子、丫头在那里忙着迭锡箔,安排香烛,整备素斋。我道:“干娘今天上甚么供?”吴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头都是闭着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张开眼睛。祭了他,消灾降福。你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来厌烦这些事,只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说甚么,便把些别话岔开去。

继之夫人道:“这一年来,兄弟总没有好好的在家里住。这回来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场里去,白白的关一个多月,这是那里说起。”我道:“出闱之后,我总要住到拜了干娘寿才动身,还有好几天呢。”老太太道:“你这回进去帮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轻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岁以内的。”我道:“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岁,倘使那五六十岁的中在你手里,不叫他羞死么!”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么知道他的年纪?”老太太道:“考试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么?”我道:“弥封了的,看不见。”老太太道:“还有个法子,你只看字迹苍老的,便是个老头子。”我道:“字迹也看不见,是用誊录誊过的。”老太太笑道:“这就没法了。”正说笑着,继之回来了,问笑甚么,我告诉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谈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里略睡一会,黄昏时,方才起来吃饭。

一宿无话。次日,蔡侣笙夫人来了,又过去见了吴老太太、继之夫人。我便在书房陪继之。他们盘桓了一天才散。光阴迅速,不觉到了初五日入闱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继之,带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礼已毕,便随着继之入了内帘。继之派在第三房,正是东首的第二间。外面早把大门封了,加上封条。王富便开铺盖。开到我的,忽诧道:“这是甚么?”我一看,原来是一枝风枪。继之道:“你带这个来做甚么?”我道:“这是在上海买的,到苏、杭去,沿路猎鸟,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铺盖里的。这回家来了,家里有现成铺陈,便没有打开他,进来时就顺便带了他,还是在轮船上卷的呢。”说罢,取过一边。这一天没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来,请了继之去,好一会才出来。我问有甚么事。继之道:“这是照例的写题目。”我问甚么题。继之道:“告诉了你,可要代我拟作一篇的。”我答应了。继之告诉了我,我便代他拟作了一个次题、一首诗。

到了傍晚时候,我走出房外闲望,只见一个鸽子,站在檐上。我忽然想起风枪在这里,这回用得着了。忙忙到房里,取了枪,装好铅子,跑出来,那鸽子已飞到墙头上;我取了准头,板动机簧,飕的一声着了,那鸽子便掉了下来。我连忙跑过去拾起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任尔关防严且密,何如一弹破玄机。

不知为了何事大惊,且待下回再记。

第四十三回 试乡科文闱放榜 上母寿戏彩称觞

当时我无意中拿风枪打着了一个鸽子,那鸽子便从墙头上掉了下来,还在那里腾扑。我连忙过去拿住,觉得那鸽子尾巴上有异,仔细一看,果是缚着一张纸。把他解了下来,拆开一看,却是一张刷印出来已经用了印的题目纸。不觉吃了一惊。丢了鸽子,拿了题目纸,走到房里,给继之看。继之大惊道:“这是哪里来的?”我举起风枪道:“打来的。我方才进来拿枪时,大哥还低着头写字呢。”继之道:“你说明白点,怎么打得来?”我道:“是拴在鸽子尾巴上,我打了鸽子,取下来的。”继之道:“鸽子呢?”我道:“还在外面墙脚下。”说话间,王富点上蜡烛来。继之对王富道:“外面墙脚下的鸽子,想法子把他藏过了。”王富答应着去了。

我道:“这不消说是传递了。但是太荒唐些,怎么用这个笨鸽子传递?”继之道:“鸽子未必笨,只是放鸽子的人太笨了,到了这个时候才放。大凡鸽子,到了太阳下山时,他的眼睛便看不见,所以才被你打着。”说罢,便把题目纸在蜡烛上烧了。我道:“这又何必烧了他呢?”继之道:“被人看见了,这岂不是嫌疑所在。你没有从此中过来,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题目,不足为奇;那外面买传递的不知多少,这一张纸,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里面看这东西很重。听说上一科,题目已经印了一万六千零六十张,及至再点数,少了十张,连忙劈了板片,另外再换过题目呢。”我笑道:“防这些士子,就如防贼一般。他们来考试,直头是来取辱。前几天家母还叫我回家乡去应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讨这个贱的了。”

继之道:“科名这东西,局外人看见,似是十分名贵,其实也贱得很。你还不知,到中了进士去殿试,那个矮桌子,也有三条腿的,也有两条腿的,也有破了半个面子的,也有全张松动的。总而言之,是没有一张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试那天,可笑一班新进士,穿了衣冠,各人都背着一张桌子进去。你要看见了,管你肚肠也笑断了,嘴也笑歪了呢。”我笑道:“大哥想也背过的了?”继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个。”我道:“背了进去,还要背出来呢。”继之道:“这是定做的粗东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谁还要他。”

闲话少提。到了初十以后,就有朱卷送来了。起先不过几十本,我和继之分看,一会就看完了;到后来越弄越多,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只得每卷只看一个起讲:要得的就留着,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归在落卷一起。拣了好的,给继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荐。头场才了,二场的经卷又来;二场完了,接着又是三场的策问。可笑这第三场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头场的八股荐了,这个就是空策,也只得荐在里面。我有心要拣一本好策,却只没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经算好了。后来看了一本好的,却是头、二场没有荐过,便在落卷里对了出来;看他那经卷,也还过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对。我问继之道:“这么一本好策,奈何这个人不会作八股!”继之看了道:“他这个不过枝节太多,大约是个古文家,你何妨同他略为改几个字,成全了这个人。”我吐出舌头,提起笔道:“这个笔,怎么改得上去?”继之道:“我文具箱里带着有银朱锭子。”我道:“亏大哥怎么想到,就带了来。可是预备改朱卷的?”继之道:“是内帘的,那一个不带着。你去看,有两房还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上呢。”我开了文具箱,取了朱锭、朱砚出来,把那本卷子看了两遍,同他改了几个字,收了朱砚,又给继之看。继之看过了,笑道:“真是点铁成金,会者不难,只改得二三十个字,便通篇改观了。这一份我另外特荐,等他中了,叫他来拜你的老师。”我道:“大哥莫取笑。请你倒是力荐这本策,莫糟蹋了,这个人是有实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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