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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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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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吭气。一双见风流泪的飘眼儿斜着瞅了崔鸿志一下。他的父亲踢了儿子一脚,说:孽瘴啊,你还不快快认错呀!回头自己对了崔鸿志说:不是怎的!他是鬼迷心窍了,崔队长往后可得多管教着他点。

白家父子走时,又要将那三块银洋往下放,崔鸿志沉下脸来了,说:你们家现在饭都怕是吃不开了,还有这闲钱填背壕?白丑旦的爹抹着泪对儿子说:孽瘴,做人就该做崔队长这样的人哩。崔鸿志摆摆手笑道:真看不出来,您老人家还真会拍马屁的!回头对秀芝说:咱家米还有多少?匀一点给他们。秀芝说:早准备好了,知道你要开这口。果然,等白家父子出门时,院里石凳上放着半口袋小米。

崔鸿志和秀芝正站在院畔上目送白家父子,忽然从对面山坡一个院畔上传来高亢的吆喝声:哎——崔鸿志,哎——盛秀芝!

碛口人隔老远唤人,总是先来一声叫板似的“哎——”然后再将被召唤人的名字直呼出口。

崔鸿志和秀芝举目一看,见是今夜闹票儿的那个场院。二人相视而笑,正要答应。那一边院畔上传来一群人的齐声吆喝。那吆喝的词儿带着一股吕梁山的野味、土味、泥腥味,一股杨梅果的甜和酸,热辣辣、红艳艳、脆生生地朝着他俩兜头浇泼过来:

哎,崔鸿志!

哎,盛秀芝!

不来闹票磨剪子(方言,暗指男女交合)!

剪子磨得飞飞快,

铰个乌龟当饭吃!

嗨,啊,当饭吃!

崔鸿志一听就明白,这是在取笑自家了,说他迟迟不去闹票儿,是把和媳妇干那事“当饭吃”了!因笑着对盛秀芝说:倒是合辙押韵,怪好听的,让我也来两腔。于是抻着脖子也朝对面吆喝:

对面院畔一群驴,

吃的臭蒿拉的稀。

哼哼唧唧找兽医,

原是王八咬了嘴。

嗨,啊,咬了嘴!

……

崔鸿志越喊越来劲,咳嗽一声,还要再喊下去,被秀芝兜头一巴掌拍住了口。二人提了小板凳正要赶到那院去,忽见山坡上通自家窑院的小路上影影绰绰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穿灰蓝色的袍褂,礼帽低压眉梢,在苍茫的夜色下,如一个飘忽而至的幽灵。

崔鸿志问:那是谁呀?

那人不吭声,走到跟前,才答:崔队长,是我。杜琪瑞。

崔鸿志没想到杜琪瑞会摸黑上山来,忙低声吩咐秀芝先回家将灯点亮。

杜琪瑞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跟着崔鸿志走进屋时,竟是一脸的灰败。杜琪瑞将胳肢窝里夹着的一个扁平的缎面锦盒双手捧给崔鸿志说:“初次登门,不成敬意!”

崔鸿志凑着灯光将那锦盒打开看时,见是十二枚镶嵌着珐琅飞龙图案的金币,面值一万美元。崔鸿志面色大变,冷冷道:“杜局长出手大方!”杜琪瑞说:“兄弟知道崔队长为抗日劳苦功高……”崔鸿志道:“说说你的来意吧。”杜琪瑞说:“不管怎说,兄弟对抗日还是有过些贡献的。比如那几十把德国‘二十响’,那可不是别人能弄来的……”崔鸿志道:“贡献不能抵消你的罪恶。”杜琪瑞说:“兄弟加大税额,实在也是事出无奈。”崔鸿志揶揄地看着杜琪瑞道:“你倒说说,是怎么个‘无奈’法呢?”“上边给局里下拨的经费太少,加上……加上局里开支大,一年少说也得花出去二三十万,我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二三十万?好怕人的数字!这二三十万花到了哪里?”“嗨,不好说。还不是……还不是送给上边的人嘛!”

“好嘛!”崔鸿志目光凌厉地扫了杜琪瑞一眼,接着道,“在百姓处敲骨吸髓疯狂敛财,拿出所得中的一部分行贿你的上峰,获取更大的权力,然后在更大的范围内继续敲骨吸髓……这就是你们国民党的‘天下为公’!”

“当然……”杜琪瑞说,“只要崔队长能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今后兄弟对抗日,对您本人还会有更大的贡献!”

崔鸿志盯着杜琪瑞半晌无言,忽将声音拔高,厉声问:“前段倒贩大烟土事件之后,你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更大胆地干上了?”“没有,没有……”杜琪瑞说,“除过加大了点税额,再没别的。”“你不老实!”崔鸿志道,“带上你的金币滚回去,老实反省是你唯一的出路!”

杜琪瑞畏怯地瞅了崔鸿志一眼,面孔急剧扭曲着,半晌无语。后来就夹起那个扁平的缎面锦盒走了。

崔鸿志的心情全被败坏了,一夜无语。

24

在马有义带领的赴县请愿团回碛口后的第九天,在碛口商民农人致省府请愿电发出后的第八天,山西省国民政府特派员辗转来到碛口。

特派员姓顾,笔挺细瘦的身条,女人一样清秀的面孔,唇上颏下刮得青白灼亮,操着一口好听的京腔。顾特派员是骑马走隰县、石楼,从晋西南来到碛口的。当时,商会院子里正召开各字号掌柜和工农联合会代表的联席会议,顾特派员当即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讲话。顾特派员说:

“兄弟此来是受阎长官委托,对水旱码头碛口绅商士民、工友农友表示慰问的。你们辛苦了!长官自辛亥起义起来,日夕劬劳,国瘼民生,恭谨常怀。长官对属下,向以‘正德’‘厚生’‘恤民’为训。一切贪盗腐化,人人得而伐之;一切假公肥私,人人得而诛之。”

碛口人能听懂顾特派员这番话的为数不多,但他们明白这是明确支持商民农友的。他们知道从省府临时驻跸地到碛口是要通过日本人三四道封锁线的,特派员不畏艰险能出现在碛口实属不易,更何况初来乍到就作如此表态呢!所以当特派员来到碛口并讲过那样一番话的消息乍一传出时,人们不约而同愣怔了一下,随即感动地说声“好”,纷纷来到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久久站在大门口,渴盼着能瞻仰一下这位大人的风采。商会和工农联合会一道设宴,为特派员接风。国民政府临县三区区长贺芸、离石四区区长杨巨诚前段对商民农人的联合抗税持观望态度,现在居然主动找到崔鸿志,也表示坚决支持民众的正义行动了。

碛口人一向好客,瞅特派员用餐不在屋的功夫,将一袋袋一罐罐一篮篮酒枣、干枣、熏枣,还有核桃、花生等等摆满了特派员的屋地、桌面和床铺,以致特派员回屋后无法落脚,不得不找来客栈伙计收拾了就近送给街上的穷苦之人以表示悲悯情怀。这一下,碛口人更被感动得啧啧连声。李家山、西湾、寨子山、冯家会、侯台镇、高家坪等几个村子临时组织了一班秧歌队一路敲锣打鼓扭扭摆摆来到天成居酒楼外为正在赴宴的特派员助兴。号称“张口得”的西头歌手陈锁大亲自出任伞头,一口气唱了十首秧歌,其中一首从此在湫河两岸广为流传,四五十年代居然有人将它改头换面,用来表达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激之情,再后来,居然以“优秀民歌”被收入郭沫若老先生主编的《红色歌谣》中。那秧歌唱道:

寒冬过罢春风吹,

桃杏花开香千里。

特派员给咱吃了一勺蜜,

好比和冯彩云亲了个嘴。

冯彩云是早年碛口名妓。这比喻有点不伦不类了。不过也难怪,这冯彩云虽是一个娼家,可在百姓的传言中,她倒真是个善良美丽的好女人,尤其是她那樱桃小口,总能说出些让人入耳中听的好话来,所以碛口人总以能同冯彩云亲个嘴当作最大的乐事。

一连几天,顾特派员都在忙于召开各种座谈会了解情况。

崔鸿志、马有义和程璐是在特派员到达的第三天中午被特派员请去“共进午餐”的。特派员虽然已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却还口口声声对三人自称“兄弟”。特派员说:

“兄弟此次碛口之行,实在是受益匪浅。民者,命也。国民革命以三民主义为大纛者,盖以民为立国之本也。税赋适度,民心所向,民心所向呀!三位能于乱世之秋体察民心若此,实为国家民族之大幸,国民革命之大幸也。三位的精神真是令兄弟感动啊!”

特派员不断地给崔鸿志搛菜,笑着说:“小兄弟,我羡慕你呀,你在这一方土地上可是众望所归呀!”

又对马有义说:“兄弟你是苦难生豪才,前途不可限量呀。”

最令人讶异的是,特派员在酒酣之际,竟背诵了郭沫若的《太阳礼赞》:

青沉沉的大海,波涛汹涌着,潮向东方,

光芒万丈地,将要出现了哟——新生的太阳!

特派员满脸都是青年人的痴迷,目光灼灼如闪电,连刮得青白的唇上颏下也焕发着诱人的光华。

程璐被深深感染了,她那青春的血液沸腾着,在身心的每一处欢唱起来,舞蹈起来,飞翔起来,散发出春日阳光特有的淡紫色的熏香的味道。诗的最后一节是二人合诵而出的:

太阳哟!我心海中的云岛也已笑得来火一样地鲜明了!

太阳哟!你请永远倾听着,倾听着,我心海中的怒涛!

午餐后的三人不约而同沉浸在胜利在望的喜悦之中。崔鸿志说:看起来,国民党高官中也不乏心怀民众的高尚之人,我们要尊重他们,团结他们。马有义补充说:利用他们。程璐附和道:对,利用他们达到我们的目的。

然而事实上,仅仅一天之后,形势便急转直下了。先是从西云寺军用电话局传出话来,说特派员头天夜里十二点被叫去听紧急电话。别人不知电话里说的是甚,只见特派员接电话时满脸都是诚惶诚恐,反复说着一个字:是,是,是。接着又从特派员下榻的天成祥客栈传出消息,说特派员刚接罢上边来的电话回到屋里,厘税局局长就进客栈看望他。二人密谈了两个时辰。人们不知他们说的是甚,只见厘税局局长走时,特派员巴巴地送出门来,二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

那天早上,特派员让人将崔鸿志叫来谈话。崔鸿志进特派员屋时,特派员坐在沙发上,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甚至连让座的意思都没表示。崔鸿志记得前几天他每次来,特派员都是要站起身来笑脸相迎,满脸堆笑地拉他坐在自家对面的。崔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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