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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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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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那年秋末冬初的一天,西湾盛家为盛如荣庆六十大寿。崔鸿志夫妇俩赶来时,程云鹏、李子发、程环、程璐等已经先一步到了。那时,慧长的娘说话了:把“咳咳旦”请来,唱个堂会吧。咱盛家可是有些年头不唱堂会了。慧长一听,眉飞色舞道:这再好不能,我举双手赞成。哮天犬好像听懂了那娘儿俩的话,后腿作人立,连连朝着众人作揖。盛克勤抬腿踢了哮天犬一脚,瞪了一眼姣姣,又瞪了一眼慧长,说:你们就知道看戏,看戏!也不看看眼下是甚的形势。程璐笑道:二表哥,我长这么大,头一回听你说正儿八经的好话哩。盛克勤也笑了,说:好我的程政委哩,是我不说“好话”,还是妹子你故意不为我说“好话”呀!

程璐两天前才被上级任命为游击队副政委。

寿筵甫开,忽然又传来消息,陈老三和他的几个搭档相跟着回来了。崔鸿志和程璐一听,扔下筷子就走,说要去看看这几个抗日英雄。商会会长李子发也站起身说:我也走了。我得以商会的名义好好备办一桌酒席为大英雄们接风。盛如荣一听,拉住李子发道:未必这里的酒席不是酒席?我亲自去请他们。请来盛家,大家一起入席。盛如荣一头说,一头就吆喝人套了盛家刚刚置办下的一辆胶轮大马车,又让家下的女人们找来几丈彩绸将马和车都打扮一新,为陈老三他们每人扎了一朵大红花。李子发见盛如荣说得恳切,就提出由他和盛如荣、程家老二程云鹏一道去请人。盛克勤和程环头碰头一合计,便着人去请鼓乐班子,又买来五千响一挂鞭炮,等在西湾村头,准备迎接英雄。西湾村的人闻讯都从各家屋里跑出来了,村头上黑压压聚了一大片。不一阵儿,连湫河对过寨子坪、寨子山也来了不少人。

大约过了一个来时辰,人们听得远处传来咴咴的马嘶声,紧接着,便见盛家的三匹大红马拉着那辆披红挂彩的胶轮车,车上坐着披红挂彩的陈老三等,粼粼地飞奔而来。李子发亲自赶车,盛如荣、程云鹏、崔鸿志、程璐跟在马车后,一路颠颠地跑着。马有义也随后赶来了。西湾村头上,锣鼓敲响了,鞭炮点燃了,人们一哇声欢呼起来了。

盛如荣叫人把酒宴设在待月庐院子里,除过先已来到的人,盛如荣还让把村上一些上了岁数的老汉汉、老婆婆也请了十来个,一道陪酒,这样一来,那酒宴就摆了五桌。盛家大厨好手艺,做的是水旱码头祖辈最讲究的“四海碗”、“八大件”、“十二器”。只见一张张八仙桌上花红柳绿、粉白蓝淡,摆得满满登登,如同摆置了满桌子的奇花异卉,一股股浓酽的香味弥漫盛府,蜜蜂、蝴蝶成群结队飞来了,百灵、黄莺成群结队飞来了,连黄河里的大鲤鱼也顺着湫水河游来了西湾。不为别的,就为闻闻那一股诱人的浓香呢。盛如荣、李子发,崔鸿志每人讲了几句话,众人便拍着巴掌让陈老三讲。陈老三平日瞎话连篇从没个正形,这阵儿却因自家未成亲的媳妇被鬼子糟害而满脸悲切,他的嘴唇哆嗦着,半天只说出一句话来:狗日的鬼子,天打五雷轰啊!他的几个搭档也都想起自己遇难的亲人,哪里能够吃喝得下!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半晌,陈老三他们才勉强从失去亲人的痛楚中挣扎出来。盛如荣刚要提议共同为“大家都还活着”干杯,陈老三等却又说出另一番话来。原来,这一回陈老三他们是从晋南走临汾、蒲县、隰县、永和一线,辗转返回碛口的。他们弄不清是怎回事,只见阎老西儿的军队到处都在抓人杀人。抓的杀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民主政权和决死队、牺盟会里共产党的干部,甚至连八路军后方医院病人也不放过。众人听得不由怒骂起来,哪里还能吃喝得下!

这天下午,慧长跑去镇街玩耍,在教堂门口看见了珂珂小姨。

早就听说教堂墙上有个洋人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有个好看的女人黑地白日抱着个蓝眼睛的孩儿站立西墙上,又听说那里的窗户不是长的,也不是圆的,是长了八个角的,还装了些五颜六色的玻璃,他便很想去看看,只是没有人相跟。现在看见有熟人要进去了,他便尾随了朝里走。

这教堂里头好阔大啊,比盛家最大字号的库房还要大出许多。盛慧长看见那房顶是朝天凸起着的,上头转圈儿竟镌了许多人物。正面墙上果然有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男人。他浑身上下瘦骨嶙峋,一丝不挂,是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那个怀抱孩儿的女人果然站在西墙上。一缕阳光从斜对面的窗户照进来,正好拂在那孩儿的眉眼上。窗玻璃果然有红有蓝还有紫,太阳的光线在那些玻璃的过滤下,竟也变得五颜六色。这样一来,那孩儿的眼珠到底是不是蓝色的,倒是不好辨认了。房子里的靠背长椅上,那时差不多已经满座。还有不少人朝进挤。盛慧长看见所有刚刚进来的人都在踮着脚尖走路,各人坐好后,便专心听前面高台上一个中年男子说话。那男人个子高高,一身黑色的制服,讲话的声音很好听。盛慧长听得他在说什么只结果不开花的树,名儿有点怪。那树上长着五颗果子。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洋文,大约是给那些香喷喷的果子报出花名吧,盛慧长那时听不懂。长大了才知道,那叫什么自由、平等、博爱、公义、公理。

盛慧长听人说碛口教堂是汾阳基督教会出资兴办的,沾着美国味儿。就因了这原因,日本人几次进犯,都没有敢进来过,算是兵燹中的一方净土了。这情况给了那传教士一个口实,于是近一年多每每讲道,他便说这是耶和华庇佑的最好证明。这样一来,外面仗是愈打愈紧了,可来这里记名、立约、受洗的人倒是天天都在增多。

那男子关于五颗果子的话总算讲完了,于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起的头儿,教堂里的人们全体起立,齐声唱起赞美诗来。慧长只听得众人唱道:

耶和华是我的避难所。

你已将至高者当你的居所,

祸患必不临到你,

灾难也不能挨近你的帐篷。

……

那时,盛慧长不知那词儿的确切含义,只觉得那些话有点拗口,一点不像碛口人唱的那些野曲子入耳中听。

这时,慧长发现珂珂小姨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

慧长看那男人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盛慧长自小特喜欢漂亮如璐璐、珂珂一类的姑娘们,喜欢她们对着他笑,喜欢她们把芝玉兰麝般的气息吹到他的鼻翼来,喜欢她们摸他的脸,揪他的朝天辫,尤其喜欢她们花骨朵一样的小嘴亲到他的额头上,喜欢她们只对他一人好,最见不得有别的男人亲近她们。除非那男人也是他喜欢的人。

盛慧长感觉眼前这男人并不十分令人讨厌,当然也并不十分讨人喜欢,慧长想看看他往后的表现,再决定是不是允许他亲近珂珂小姨。

慧长悄没声息地踅到了他们的身后。

只听那男子对珂珂小姨说:“我们要开拔了。”

那男子说出这句话时仿佛使了好大的劲,之后是一声叹息。那一声叹息听起来有点儿特别,好像不是从双唇间发出的,而是打心底挣出来的。生硬、干涩、浸透了绝望的汁液。

慧长听得珂珂小姨轻轻“啊”了一声,算是回答。

“要打大仗了。”那男子又说。

这时慧长猛然想起,这男子是个当兵的,是和李家二爷李子俊一道当兵的,姓郑,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营长。可他干吗不穿军服呀?可他干吗害怕打仗呀?打仗好啊!慧长也常和村上的一班孩儿们打仗呢,好玩。慧长不明白他干嘛愁眉苦脸的。

“是和日本人打吗?”珂珂小姨的双肩耸动了一下,问。声音有些发颤了。

那郑营长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回气,说:“凶多吉少呢。”

慧长看见珂珂小姨的面孔突然变得煞白,两眼满蕴了泪水,薄薄的嘴唇中了风般搐动起来,一只手便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郑营长的胳膊。

“我不要你走。”珂珂小姨少气无力地说。

那郑营长苦笑着摇摇头。“日本人马上要来,碛口怕是又要遭难了。告诉你的家人,早做准备吧!”

慧长见郑营长说完这句话,毅然转身,迈开大步走了。珂珂小姨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尾追而去。

42

在晋绥军三营开拔的同时,游击队也接到了上级命令。从现在起,他们已被整建制编入决死四纵队。除留少数一些同志配合当地政府及党组织做好反扫荡有关事宜外,立即开赴晋北,与决死四纵主力会合。

程琛受派返回碛口传达了这一命令。与这一命令同时传达的,还有上级对执行这一命令的具体安排:游击队现有二百三十人,留三十人由马有义和程璐负责留守碛口;其余二百人悉数由崔鸿志和程琛带领火速赶往方山与临县交界的老榆岭一带集结待命。

程琛的娃娃脸上满布着从未有过的冷峻和肃穆。几个月未回碛口的他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面色黧黑,双唇皲裂,只有一对大眼依旧散发着灼灼的光华。

同志们!在传达完命令后,程琛锐叫一声“同志们”(声音喑哑而严厉)。他说,当前鬼子大兵压境,新一轮的冬季大扫荡眼看就要开始了。按说我们游击队最是应当实践阎长官守土抗战的“英明决策”的。可我们却不得不从故土开拔了。为什么?正是阎长官自己不让我们实践他的“英明决策”啊!就是他,同日本鬼子里应外合,竟然对决死一二纵队下了毒手。眼下,他已经调兵遣将,积极准备对我们决死四纵和所有抗日爱国军民下手了。那么,我们是引颈就戮,还是奋起反击啊!如果我们只是一些为阎长官看家护院的奴才,他要我们死,我们就伸长脖子让他砍头好了。中国自古以来不是都讲“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吗?可我们是堂堂的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我们肩上担负着的是民族兴亡的重任。这样,我们就不仅不是他的奴才,甚至也不是“我们”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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