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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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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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有义一见程璐,就迎上来,显出一股子亲热的激动来:“啊呀,你果然跑回来了!”

程璐不搭茬,沉着脸直通通问:“冯汝劢的事是怎搞的嘛?”

“啊呀,你问我,我问谁去?”马有义道,“你别以为咱在这里说到冯汝劢时,我和你争论了,他被抓就一定是我安了底墩炮(方言,使了坏)!实际上我可是从未说过那小子一句不中听的话。尤其对上边,我一向都是能包就包。毕竟都是碛口人嘛……”

说着这一席话,马有义脸不红心不跳。

崔鸿志牺牲的消息是初三一早才传来碛口的。三地委、吕梁军分区,以及临、离二县县委都打来电话,要求碛口市委上门做好烈士家属安抚工作,烈士的遗体将随后运回。三地委和吕梁军分区主要领导将亲赴碛口,主持公祭。

这消息一下子把碛口人打懵了,连马有义都放声大哭起来。他突然想起几年来在同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中,崔鸿志和他配合默契打过的那一个个漂亮仗。马有义先派人将程琛、程璐叫来知会了此事。在陪着二人哭了一场之后,相跟着到程府去见盛秀芝。

事实上,盛秀芝已经有了预感。她想起崔鸿志此次离家时同她说过的“我要不在了”等等一类的话,这种预感便以一种“既成事实”的方式挤压着她。昨晚,她眼巴巴等到半夜,还不见崔鸿志回来,她便搂着平安哭了起来。她从来不信神鬼,可到天快亮时,她竟跪在天地爷的牌位前,叩拜祷告了半天。起来后,她又央求姑姑盛如蕙立即派人去李家山自家屋里生火。她说:“鸿志走时就想回自家屋的,我中午就回去。回去先把屋里弄暖,在那里等鸿志回家。”所以今天,当马有义、程琛、程璐三人鱼贯走进她的临时住屋时,当她看见三人哭肿的眼睛时,倒是滴泪未落。她平静地问:“鸿志的……棂柩甚时回来?让他回家!”

这天傍黑,崔鸿志的棂柩到了。三地委领导傅鹏、蔡碧涛,吕梁军分区和临、离二县主要负责人都赶来碛口。初四上午,黑龙庙举行了盛大的公祭。公祭结束后,盛秀芝坚持将丈夫埋在了她家屋后崔氏祖坟里。碛口绅商士民军人干部三千余人参加了葬礼。碛口地面有名的几个鼓乐班子自发前来“助兴”,李家山以往常同崔鸿志一道“闹票儿”的一些村民都来到坟前,或梆子或道情或小调,每个人都是唱了又唱,全是崔鸿志平日爱唱爱听的。这一回的“票儿”从大中午一直闹到半夜,真是盛况空前。

人们注意到,在公祭举行期间,蔡碧涛看都未看程璐一眼。当程璐讪讪地走上前去问她好时,她却转身去和身边人说话,没有理会程璐。倒是傅鹏,很大方地主动同程璐握了手,不过没有说话。

公祭结束后,傅鹏去了寨子山。傅鹏站在程府贴着黄对联的大门口,默然半晌。他知道按照此地乡俗,新死了人的家户过年贴黄对联。第一年是黄的,第二年是蓝的,第三年才能见红。他知道那个与两名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盛秀兰就是程府媳妇。他不由肃然朝着那黄对联深鞠一躬。之后,才款款走上前去,叩响了大门上的熟铁门环。

程云鹤亲自出来开门,一见是傅鹏,忙一躬到地,说:“小女不懂事,万望首长海涵。”

傅鹏啊啊笑着道:“这事不怪小程。我一个老头子了,自不量力呀。我来就是要跟您说,千万别责怪小程。”

傅鹏的话大出程云鹤意料,他疑疑惑惑看定傅鹏,说:“小女做下如此有悖情理之事,首长竟未生气?”

傅鹏道:“老程呀,说未生气是假话。一开始是真气啊!想我傅鹏也算老革命了,在敌人的枪林弹雨里冲杀十多年,没想到今日竟被个小女子耍得晕头转向,这还了得!可后来想想,觉得小程她既是来了又走了,开始的来就必是有些勉强的。共产党口口声声讲婚姻自主,难道到咱自家身上就来个婚姻勉强、婚姻包办?小程是个好同志,我不能……”

程云鹤见傅鹏如此说,一颗心放到了肚里,忙招呼家人备办酒席,要给傅书记赔罪。

傅鹏道:“您要说赔罪,我就不敢落座了。要是不说这话,我今日倒是带着空肚子来的。”

程云鹤忙说:“那就甚也别说了,咱喝酒。”

傅鹏道:“听说你们碛口人酿制的浑酒好喝,我今儿就是寻着喝浑酒来了。”

原来,碛口人喜欢用软米加酒曲酿制一种米酒,酸甜可口,不上头,过年时才喝。下酒菜则用山药丝、粉条、豆芽、莜面“旗旗”等凉拌,名之为凉菜。正月里,浑酒凉菜是碛口人待客的常备之物,倒真是远近闻名的。程云鹤忙让家人备办浑酒凉菜。

酒菜刚上桌,程璐回来了。傅鹏一见,忙站起来说:“小姑娘,对不起了,我傅鹏给你赔礼来了。”

程璐倒有些忸怩起来了,说:“首长,是我不好……”

傅鹏道:“哪里话!是我不好在前。”

程璐笑了,又恢复了她那大大咧咧的天性,说:“知错改错就是好同志。”程云鹤忙喝住女儿,对傅鹏道:“我这女儿从小不懂规矩。”

盛如蕙也上来赔不是。傅鹏哈哈笑了,道:“我就喜欢小程这不懂规矩的样子。”

程家人说笑了一阵,便都把心放平了。

傅鹏是那天下午回了三地委的,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又来了。同时来到碛口的还有几个军区、军分区首长。他们一来,就召开了军政干部紧急会,传达了“皖南事变”情况。在这国难当头的节骨眼儿上,碛口人怎也没想到蒋介石会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人们走上街头,呼喊着,怒骂着,发泄心中的愤恨。程璐她们满街刷标语,散传单,痛斥国民党的倒行逆施。马有义带着市委机关几个人上街演讲。程琛集合游击队全副武装上街示威,一遍又一遍高呼口号:坚决粉碎国民党新的反共高潮!夜里,又有农会、商会、妇救会、青救会组织了声势浩大的提灯游行,碛口人彻夜未睡。

此后不久,碛口人突然发现:从公家人到普通百姓,吃喝穿戴都紧缺起来。先是货栈里的粮油越来越少,而老百姓家里的存粮眼瞅着竟也见了瓮底。再看各店铺的货架上,布疋、棉花、食盐、火碱、取灯等其他日用品也突然紧缺了。前晌人们才发现了这一情况,后晌便出现了抢购风潮。甚东西紧缺抢购甚,越是紧缺越抢购。按说,碛口,自古乃水旱码头。水旱码头是干甚的?不就是进货出货嘛?可现在,问题偏偏就出在“进货”的渠道被鬼子和阎老西儿堵得越来越死,“出货”的要求却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晋绥不说了,陕甘宁和晋察冀、晋冀鲁豫也时常来人向碛口调粮调油调布疋。碛口自古地少人多,过去本地人的吃喝用度也有两三成得从外地调进。现在调进指靠不上,自家地里的收成又只有平常年景的六七成,碛口人自顾不遐了,可那收成中你还必须拿出一半以上支援军队。这饥馑简直是枪打门里狗——躲也没法躲的!

却说这一年开春,碛口一带播种没籽儿,换季没衣裳的情况随处可见。

老百姓的极度贫困很快波及到军队和机关。到夏天来临的时候,那贫困更达到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程度。有一天,程璐从寨子山渡湫水河去机关,路过湫水河时,见几个八路军战士光屁股蹲在河里。那时她以为他们是在洗浴,便低了头匆匆走开。一个时辰后,程璐又从机关返回寨子山,见那几个战士还在河里蹲着。过了河再回头看,才恍然明白,他们每人只有一条裤子,现在蹲河里是等洗过的裤子被日头晒干。程璐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眼里便有止不住的泪水朝下流……

程璐今天在碛口与寨子山之间来来去去,是为动员一伙妇女参加到新建立的棉纺合作社从事生产自救的。这伙妇女有二十多个,都集中在程府,由程珂带着在那里读圣经、做祷告。

原来,自从前段日本人扫荡把碛口耶稣堂的师娘杀死后,早先集中在师娘那里的信徒们寻到程珂,让她带着大家坚持师娘未竟之事,程珂勉强答应了,便在自家屋里领着大伙祈祷,每一次事完,还吩咐程家灶上做些菜汤款待众人。谁知这样一来,碛口地区的信徒竟一下子多起来,最近几天,连她的婶婶白玉芹也参加进来了。白玉芹参加祈祷是被程珂拉来的。原来今年刚开春那阵儿,西头有些穷苦人结伙登门向一户陈姓财主“借”粮,促成那财主刮“瓮底子”周济村民之事发生。马有义从中看到穷苦人作为“阶级”发挥“集体”作用的威力,便及时抓住加以推广,碛口地区当即出现了穷苦人成群结伙开进富家大户院子,要求“借”吃“借”穿的风潮,而一些富家大户见此情景,便采取主动,清理库存周济穷人。马有义转身又以市委市政府名义向这些家户颁赠金匾予以表彰。记者苏翠芬据此写成题为《社会主义风尚的萌芽》的文章在《晋绥日报》头版发表,“碛口经验”一时闻名边区。程云鹤对程云鹏说:把咱家的“瓮底底”也清扫一下吧。有多少算多少,分给左邻右舍吃。咱自家动手比别人动手强。程云鹏亦以为然。可白玉芹不答应了。她家那些“瓮底底”加到一起,大约有两三石,主要是小米和黄豆。那是她多年坚持“针尖挑土”一点点省下藏起来,准备遇到饥馑时救急用的,现在让她刮出去,她舍不得。可是现在大伯子和男人都说话了,显见得非这么做不可!最后,白玉芹只好作出让步。可她从“瓮底底”被刮走那一刻起,便躺炕上不动弹了。那些日子,碛口的女人们大都从早到晚跑野地挖野菜、剥树皮,她却睡起大觉来,这不是自家等死吗?程珂那天剜了满满一篮子甜苣、犊扫,回来后就分了一半给叔叔家提过来。进门看见白玉芹这副样子,就给她讲起约伯的故事。她说约伯原本是东方人里最富有最幸福的人。他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千骆驼、五百对牛、五百母驴,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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