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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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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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气顺着壶嘴向外喷射,然后将那一片手感异样的商标正对了蒸气慢慢转动多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上面的一层揭了下来。他发现了:在那层商标的背面有人用极为纤秀的小字写着鬼子要占领三交,以及在此之前可能采取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内中特别提到:新近可能袭击碛口……

程珩忙带了那张小纸片朝外走,他要去报告马有义(程珩这一段有事总是找马有义,他在小心翼翼地避免与自家兄弟和妹子过多的接触)。可是当他走出货栈时,却又站住了。他转身又走了回去,和掌柜要了一方纸,将那商标上的字工工整整抄下来。他计划将这个抄件送给马有义,而将原件保留下来。马有义看过情报后,问明来历,倒没有追究原件不原件的事。

碛口人又开始了紧张的空室清野……

三月初,年轻的“老艄公”陈老三来到包头市南郊的一个无名津渡口。半个月前,由碛口商会派出的十四名船工约好今日在这里会合,扎筏子将事先买好的三万多斤食油运回碛口。包头是黄河水运最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是碛口北走内蒙、甘肃、宁夏、青海、乃至新疆必经的枢纽之城。正因为如此,国民党和日本人今日你走明日他来都想占领并在这里设卡,扼住西北粮油南运共产党区域的咽喉。船只是都被扣住了毁掉了,于是便只好起用多年不用的筏子。包头城的大码头有重兵把守,无法使用,于是便将货物集中于这无名津渡,从这里扎筏子出发南下碛口。

人很快到齐了。陈老三发现:内中有近一半的人是游击队派来“护驾”的。虽然,陈老三知道,这些人在离开碛口时,已经作过一些有关船筏知识的培训,但他们毕竟没有真的上过“战阵”,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驾驭一个大油筏少说也得十三个人,还有一个得驾小划子断后。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歇不得阴凉。这可让他怎办?多来些人自然也是不行。那等于告诉外人,这筏子上有些人是假船工。那不是自寻倒霉吗?所以,不行也得行,由不得你。那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因为事关重大,陈老三也不敢像平日似的抖他“老艄”的排架和威风了。虽然嘴里是不停地骂骂咧咧,但终归还算耐心。

陈老三先将油筏怎么扎给新手们作了细致交代。

原来扎制这运油的筏子离不开“红筒”。“红筒”有全牛的也有全羊的。它们有的被用作装运粮油的容器,也有的被用作助漂器。作容器的,先将粮油等自红筒颈部装入,然后扎紧。用作助漂器的,则在里面填充柔软柴草,使之鼓胀起来。也有不填柴草而充气的,但只用于短距离漂流。

扎制油筏用三种红筒。一是装着干柴草的牛红筒,二是装着麻油的羊红筒,三是装着干柴草的羊红筒。河道上一般将装着柴草的红筒称为“草红筒”。牛红筒一般绑在筏子的四角,以抵御巨石暗礁。中间是羊红筒。扎制筏子先要扎成骨架。筏子骨架系用碗口粗,两丈多长的木杆扎成的爬梯样的物件。骨架扎好后,随将草红筒与油红筒按以一夹二的方式捆绑上去。骨架可宽可窄,但一副骨架至少要绑扎两三排红筒,俗称一“溜”。两“溜”并连称为一“扇”。一个筏子一般由六扇组成,两扇之间连以活结,可随意分合,以适应河道宽窄之变化。筏子练好后,中间可树桅杆一支,用以顺风张帆。筏子表面须铺木板,另搭吊物架一个。船工的生活用具如火炉、风箱、被褥、吃食之类都置于吊架之上。筏子上的手扳动力工具与船上不同。筏子上的桨手分两组安排在左右两边,每组六人。舵手不在尾部,而在筏子的最前面。舵不叫舵,而叫“招”。舵手被称作“耍招的”。筏子之后,就是那个单人划子了,是负责前后策应的。

因为内中的一半人是生手,所以一个筏子扎了整整一天。陈老三担心在此呆得时间长了引出甚意外来,所以筏子一扎好,便吩咐出发。离此三十里地有一个不大的集镇,镇上有人接应,他们可以在那里好好睡上一觉,赶明日一早正式登程南下。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人们就起来匆匆吃过饭,急赶着往筏子上走。谁也不多话,更无打闹撇凉腔的。这是河道上干活的规矩。谁知刚到河滩,就被走在后边的陈老三叫住了。陈老三也一改他那惯常的“开口没好话”的臭毛病,一本正经说:“从包头到碛口一千一百八十里水路,途经二十多道碛飒(方言,飒为比碛小的沙石滩),这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况这跑筏子同跑船原本是两回事。多少年来,咱可是极少同这筏子打交道的了!更何况咱这有几个弟兄还是生手呢……所以说,今儿咱这十四个人的命得交在河神爷爷手里,得请他老人家保佑了。现在听我的,咱先祭河,再上路。”陈老三说着,面朝老河跪下了。老船工们也跪下了。只有来自游击队的几个小伙子犹豫着。陈老三回头看了一眼说:“共产党反对迷信咱赞成,可今儿个要上鬼门关了,我陈老三得为十四条人命负责。对河神爷,我陈老三一向都是宁可信其有的。现在,我再说一遍,这里我是老大,我的话就是圣旨。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下跪叩头!谁要扭三作五,现在就给老子滚蛋!”

全体都跪下了。

陈老三将预先准备好的香表点燃了。黎明的曙光中,几点红色明灭闪烁,一缕青烟袅袅升腾。陈老三先仰首向天呜嘿,呜嘿,呜嘿嘿——连唤三声,接着便带领着一班老船工,裹挟着几个迟迟疑疑的新手,匍匐叩拜,齐声祷告道:“河神水神,统统显灵。拽岸有岸,流河水深。保佑我们,一路太平。明年今日,给您了牲(乡俗。牲,即牺牲。了牲即献上牺牲之意)。”

三月的风依旧有些冷硬,抚在人的脸上麻辣辣的。陈老三抬头看看天,伸出一只手测测风向,便吩咐将帆张起来了。陈老三看众人皆已上了筏子,便叫声“各就各位,解缆登程!”将招一摆,上了主河道。

这一条水路陈老三非常熟悉,熟悉得如同自家炕头。他知道从这里到碛口顺风顺水也得走七八天。他知道沿途二十多道碛飒的准确位置,他知道每道碛飒多长多宽,肥水季节水有多深,枯水季节该如何通过。他能从河面水纹判断出水下地貌,遇有暗礁他总能预作打算,离老远就让船筏避险趋吉。河上营生,“船工是揽,艄公是寻”。他就是属于那种坐在小茶馆里品着茶,专等过碛的商家来“寻”他出马的把式。现在,陈老三站在“招”位上,一边注视着前方的河道,一边不时回过头去,朝着几个生手看上一眼。未上筏子前,他已将新老船工摇桨的位置作了周密安排,让每一个老手关照一个新手,务使新手尽快掌握必要技能。特别是能够应付突然出现的险情。如果需要化整为零时,每一“扇”筏子上都能做到新老配合默契。他看见:随着河道一段段朝后退隐,几个新手摇桨的手法越来越熟练了。陈老三心中暗喜。

一路倒也顺利,只是在过“娘娘滩”时,出了点小麻烦。

这“娘娘滩”位于河曲县城东北十来里地的水道上,是晋、陕、蒙三省交界处。这里,黄河走出龙口大峡谷,突然一改水急浪高、惊涛拍岸的狰狞面目而变得温柔平和起来。远远的,河道中间,两处紧紧连到一起的岛屿突然出现在船工们的面前。春深的季节,岛上的枣、杏、桃、李、海棠、海红都努出了一撮撮新绿,隔远瞭去,在那林木疏密处,一幢幢房舍笼罩在轻淡的烟霭里。有鸡犬之声隐隐传来。筏子上,几个第一次走这水道的年轻人不由欢叫起来。陈老三绷得紧紧的神经也不由松懈了。众人想起刚刚路经的那些高耸的崖岸、土筑的长城、长城上一个连一个的烽火墩,再看看眼前这蓬莱仙境般的一切,简直有种身入梦幻的感觉了。陈老三的兴致上来了,咧咧着大嘴对众人说:“你们知不知道这娘娘滩的来历呀?”他手指着两个岛屿道:“那个大的叫娘娘滩,小的叫太子滩。来历其实是同一个。说的都是汉高后吕雉专权,曾把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贬到云中州。云中州你们知道不?不知道?就是大同嘛!话说那薄太后住在娘娘滩上,生下汉文帝以后,怕吕后知道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就把汉文帝藏在那个小点的岛子上,后来人们就把它叫成太子滩了。现在娘娘滩上的圣母祠就是薄太后修的。前几年我在那祠堂后拣到一片瓦,上头还刻着些篆字哩……”

陈老三正侃得起劲,突然在那翠绿点点里飞出了两句脆生生的小曲儿:

你吃哥哥的海红红,

哥哥吃你的嘴唇唇。

河曲盛产小曲和二人台。那佻佻达达的小曲曲是一个四十郎当岁的汉子唱出来的。众人的目光穿过薄薄的雾霭朝前望去,只见那汉子正站在老河岸边用一副吊杆车水浇地。那吊杆碛口也有,是用一根长两丈有余的木杆横担在一个竖架上,木杆的一头挂着水斗,另一头坠着一块大青石。整个汲水过程有点像孩儿们玩跷跷板的样子。

陈老三对众人说:“因为娘娘怕唱戏招祸,所以这里自古不唱戏。唯有这野曲曲是人人都能唱得的。你们听着,他还要唱。”

果然,那汉子清清喉咙,又唱道:

走你家门前我就瞭你家院,

你家里丢下我的牵魂线。

大榆树结上了那金钱钱,

隔窗我瞭见你那毛眼眼。

陈老三情不自禁叫起“好”来。那车水的汉子听得有人喝彩,更来劲了,接着唱道:

大河那个流凌撑起个船,

为个朋友为下了个心不安。

白马那个拴在树脚根底,

千万哪不要说是我和你。

陈老三自他未过门的女人被鬼子杀死以来,再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筏子在平阔的水面向前滑行。陈老三哈哈笑着,一声接一声地叫好。他感觉自家的喉咙也有些痒痒,他也真想来他几腔。可是他知道自家从小五音不全,唱出来还不如哭出来好听。陈老三一向羞于自己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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