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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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大传- 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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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战。”

伍子胥棒疮发作,躺下,长叹:“好了,明日五更大王召见你的时候,你便是这番话,我看你就不只是受棍棒之苦了,只怕九族都难逃身首异处之灾——伍子胥这回可救不了你喽。”

沉默。沉重。

伍子胥两眼闭了半晌,道:“实不相瞒,伍子胥早已看见了自己的归宿。我已于日前把幼子送到齐国,请鲍氏抚养,改姓王孙氏了。”

孙武大惊:“有这等事?吴王伐齐,你敢托子于齐!”

伍子胥泪眼朦胧:“无奈,无奈啊,我伍子胥做此亏心之事!”

孙武拜道:“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为孙武吊丧吧?我欠了你的人情呢,如今看来,孙武需要活祭子胥兄了,请受我一拜。”

“且慢。”

“你还有何话说?”

“明日五更,君王召见你我,你我刚好同路,能与孙将军一同赴死,倒也是一件幸事。”

伍子胥笑起来。孙武也笑了。

笑得苦不堪言。

孙武道:“想我孙武,早已不愿意再涉足战事,唯一的愿望便是归隐山林,天马行空,不受任何一国君王的羁绊,可就是办不到。”

伍子胥:“你不愿受君王羁绊,君王却要羁绊你!一切都在渊薮之中。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准备什么?”

“一斛上路的烈酒!”

……孙武回府,心情更加烦闷了。

他最惦记的,乃是全家人的安危,深怕他一人受难,殃及老小,可又没有解脱的办法。

漪罗和帛女带着三个儿子来了。

孙驰,孙星,孙明,都穿上了兵甲。孙武见了一愣:“这是干什么?”

孙驰:“吴国正在用人,请父亲恕儿子不孝,就此辞行。”

孙武:“从军?你们三个?”

孙驰:“投在华登将军麾下了,多亏华登将军另眼相待,命小弟孙明在将军帐下听用,我与孙星编入行伍,请父亲放心。”

帛女插话:“去吧,说到底也是将门之后。”

孙武不耐烦听这话。

“什么将门之后将门之后,什么将门之后?”

孙驰:“父亲,我们兄弟三人会互相照应的。”

孙武一时不知应该对三个从军辞家的儿子说什么?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帛女在慈爱而严正地告诫儿子们,“不可辱没了将军父亲的名声,终有出头之日的。”他知道士卒是怎么出头,他主张用兵的最上策是用谋略,其次是外交,再万不得已的下策才是攻城。

攻城是怎么一番情景?那士卒们像蚂蚁一般攀附云梯而上,一露头,头就被削掉了,脖腔子有多大,血窟窿有多大。他的儿子们,现在就是去做蚂蚁,去干攻城的勾当。帛女拿出三块熟牛皮,说“带上带上,野地露宿可以防潮。”他清楚,无论是戈伤还是箭伤,无论是利刃断喉还是穿胸,无论是当即毙命还是隔日而亡,士卒的死法都是一样的,都是埋在异域他乡的一黄土下面,千秋野鬼,永不还家。

他听见漪罗在抽泣,说:“你们三个孙明最小,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十六岁!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庶母不能跟你们去了,你们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自己照顾自己!”他看见漪罗一边给孙明整理甲胄,一边眼泪汪汪。他想这也许就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在作怪:你大半生南征北讨,领兵打仗,到头来你对战争深恶痛绝,可你的所有的儿子却都去投军了,都去做士卒了,从头开始了。难道你看到的成千累万的士卒的死还不够,还要你尝尝战争中失去亲子之痛?

三个儿子跪在地上,叩头辞行了;

孙驰:“父亲,母亲,庶母,我们该走了。”

帛女:“长卿,嘱咐孩子们几句话吧。”

漪罗:“还不知哪年哪月再见呢。”

帛女:“再见的时候,都会出息了!”

漪罗:“将军,你……不愿他们走?”

孙武摇摇头:“走,比留下好。”

帛女:“那就走吧,男儿猛志在四方的。”

三个儿子叩着响头:“恕儿子不能尽孝!”“儿子走了!”“父亲母亲庶母多保重!”

漪罗呜地哭了。

帛女的眼圈也湿润了。

孙武说:“还不走,等什么?”

三个儿子转身而去。

等到孙驰、孙星和孙明已经出了门,孙武才吼了一句临别的嘱托:

“好自为之啊——”

夜深了。

天黑得可怕,四周静得可怕。没有风,燥热无法消散,使这黑沉沉的夜变得粘稠。蝉一直叫到半夜,好像一下子都死掉了,再也不叫了。蛐蛐儿开始小心翼翼地在东?在西?在南?在北?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地应答。

孙武将军府一片漆黑。

燧石在敲打,短促的声音溅出了火星,终于,一支烛光点燃了,光焰慢慢地放大,率先显形的是孙武那双布满了青筋和点点褐斑的手,还有他额头挤在一起的皱纹。光线开始在孙武布满沧桑的花白胡须,几案,幔帐,悬剑和鼎之间爬行,拓出一片狭小的空间。

孙武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案上的竹简。

八十二篇兵法!九卷阵图!

哗地一声,他又把竹简收起,放在几案上,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孙武甚至不敢咳嗽,安静得一切一切都似乎凝固了,连他的血液也凝固了,安静得似乎要出什么事儿。他的青筋突露的手抚爱着他那些写满了兵法的竹简,这时候他能感觉到竹简之上有脉搏的律动,感觉到那竹简是有呼吸的,而且是和他的呼吸同步的。不论他在哪一片穷乡僻壤隐居,不论他囚居在世界的哪一隅,只要展开这些竹简,他依然是气吞万里的将军。

竹简上的每一个字,都跃动着他的一缕生命,都洋洋洒洒写着他的豪气和肝胆。他喃喃自语,君不可一日无我,我不可一日无此君。他说,三十几载呵!他面前的这一卷又一卷竹简,把三十几载天下征战的胜负因由都概括在此,数百年战场的图卷全浓缩在尺寸之间。当然,当然,竹简之中,有闪电的光芒和惊雷的啸叫,有千军排阵万马奔腾,有磅礴地进攻,机智地迂回,迷离地偷营,惊心动魄地厮杀。没有这些,还可以称之为兵法么?

可是,可是,他,孙武,在历经了血洗和火耕之后,高高地在云端俯察了战争、战役和战场;俯察了死亡和毁灭;俯察了诸侯之争与士兵之战,他伤心惨目地惊呼“兵凶战危”!惊呼战争是死生之地!惊呼久战将丧师灭国!惊呼兴兵攻城是下策!惊呼不战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天下有几人知他良苦用心?天下有几个君王不好战?也许,齐桓公曾有过不战而胜的功绩,可是齐桓公死了,爬满蛆虫的尸体在灵床上扔了六十七天!也许,吴国先王阖闾,早年还是可以听从他的告诫的,他说百姓劳顿,民不聊生,伐楚战争就搁置了六年。

可是,阖闾已死,阖闾的儿子夫差暴戾昏庸,南伐越国没有善始善终,又要北上征伐齐国。他们要用孙武,只要孙武去率兵打仗;他们要孙子兵法,只取其战术战法去杀戮,这正是孙武害怕他的兵法八十二篇和阵图九卷落入夫差之手的因由;这正是孙武远避王庭,隐居世外的因由。孙武抱起了他的那些凝着他精血的竹简,像是抱着一个婴儿。他们,夫差和伯嚭们,就是要把你孙武肢解了,就是要把你的兵法肢解了。唯有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才会把你的兵法看作是征战和杀戮的武器,只有那些患了抽疯病的狂躁病人,才会把你的兵法看成是食人的野兽。这些庸庸碌碌的小人为了鼻子前面的一点点小利,正如麻蝇在寻隙下蛆。这些浑浑噩噩的“正人君子”因为你的见解对他们不利,正要置你于死地。孙武你该怎么办?孙武你的兵法怎么办呢?

你这兵法的一点烛光,能照亮天下的黑夜么?

他想狂躁地大喊大叫,也许,叫一阵,能痛快一点儿。

漪罗来了,他知道。只消听那裙裾的声音和轻柔的脚步声,他就知道,是漪罗,是。

漪罗:“将军,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

“将军睡不着么?”

“先王阖闾死了几年了?”

“十二年了。”

“这么说,夫差也十二年了?”

“是十二年。”

“是十二年。十二年,是。前前后后算起来,我在吴国军中是二十二年的东征西讨,又是十年的——说是归隐罢,不如说是东藏西躲。总共是二十二载的九死一生啊!”

忽然孙武又想起了阖闾。

阖闾在槜李的那个山口,那个雨天,那张惨白得吓人的脸……“我要你终生宽赦孙武,”阖闾在临死之前,这样嘱咐他的儿子夫差。

先王阖闾是知道夫差终究不会宽赦你孙武么?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怎么不肯垂下他那只失血的手呢?

你在吴王台上说“君命有所不受”,你下了死命令,“行刑官,斧钺侍候!”然后,两颗人头,眉妃的,还有皿妃的,落在尘埃,沾满了尘灰……阖闾失了二妃,也还是任你为将军了。可是阖闾死了,贤德的大王到现在也没再生出一个来。如果阖闾在世,你会还在军中么?

头颅,两颗,眉妃的,还有皿妃的。

漪罗!漪罗生得和她的同胞姐姐皿妃怎么如此相像?

漪罗到你身边,就是提醒你记着这个?就是老天成心在折磨你,叫你一辈子心里不安吗?

孙武说:“那时候,孙武太年轻!”

漪罗诧异地问:“说什么?你说什么?”

“漪罗,你不记恨我吧?”

“将军你到底怎么了,不要紧吧?”说着,来为孙武打扇子。

孙武推开了她的扇子:“先王阖闾怎么掉了一个脚趾头,就死了呢?先王的生命,也如此地娇嫩吗?”

“将军你不对劲儿,你怎么总是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什么是着边际?什么是不着边际?

他又想起那些战场了。他想起,那秋霜满地的黄昏,他策马从昔日的战场上走过。他勒住战马,回头去看那无声无息的战场,看那留下了他青春岁月的所在。这时候他能听见惊沙扑面,利箭穿骨,白刃割断喉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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