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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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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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反击的队伍,颤抖着身子胡乱射击。杨军、张华峰冲在最前面,一口气冲到那道矮墙下面。
象前天夜晚那样的小出击,在杨军的战斗生活里,至少有过三十次。敌人在八个小时内举行了七次冲锋,在这第七次冲锋的时候,来一个凶猛的反冲锋,对于杨军确是当了五年战士的头一遭。他感到很痛快,也很新奇。“这样的战法很有味道。”他的心里,有这样的感觉。胜利的愉快,压服了肩部创伤的疼痛,在矮墙附近,他又打死了一个向他扑来的敌人。
他终于瘫软下来。高速度的奔跑和伤口的流血过多,使他的肢体失去了撑持的力量,昏倒在矮墙底下。烫热的枪压在他的身上。他虽然还很清醒,但脸色已经苍白,呼吸也显得微弱起来,他缓缓地呻吟着,嘴里非常干涩,口唇不住地掀动,在强烈的阳光下面,他闭上眼睛躺在地上。大约过了不到一分钟,一股硝烟窜入到他的鼻腔里,他又张开沉重的眼皮。淤河东岸的一个小庄子,落下了敌人的硫磺弹,房屋和草堆正在燃烧,浓烟随着风势吹拂过来。他想爬起身来,他从腰眼底下抽出麻木的右手,和他的臀部同时用力,按着坚硬的地面,紧紧地咬着牙关,把沉重的身体向上撑起,但是,他没有能够如愿,他又跌倒下去,仍旧躺在矮墙底下。喘息了一下,他摸着挂在腰皮带上的水壶,想得到一口水喝;用力摇晃一下,水壶轻得几乎没有分量了,水壶碰到枪杆子上,发着空洞的声音。“没有水了,”他喃喃地说道。他把贴在地面的头,歪向左右两边望望,没有什么动静,大炮不响了,枪声也很稀疏,除去在他的右前方淤河边上横着一具敌军士兵的尸体以外,他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孤独和不安。“我不行了吗?”他心里暗自地问着。稍隔一会,突然一阵枪声,使他从迷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本能地爬了起来,全身生发起一股热力,好似一盆烈火在燃烧。他的眼前出现了在十几分钟以前看到过的那个敌人的形象。他确信没有看错,是脑袋冒到矮墙上面被他一枪击倒的那个军官。军官的手里握着崭新的快慢机,枪上的烤蓝一点没有磨退,耀着闪闪的光亮,军官的眼睛也在发光,血从头发丛里经过鼻子、嘴唇,流到他的脖子里。军官好似明白面前的这个人正是开枪把他击倒的射手,仇恨从他那发着紫色的眼珠显露出来,他的一只手抓住矮墙的泥土,竭力地撑持着身体,一只手举起枪来,食指在枪机上连连抖动,朝着杨军射击。可是,没有一颗子弹射击出来。他焦急而又失望地靠在矮墙上,考虑着用别的什么手段重新对付他的敌手。杨军在敌军军官举枪向他射击的时候,迅速地把身子向旁边闪让一下,不料一块砖头绊了他,他踉跄了两三步,才站稳了脚跟。他完全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还会发生这样一场白刃战。杨军清楚地知道了敌手的弱点,不是枪坏了,便是枪膛里没有了子弹。他停顿了一下,抱住他的枪托,举起闪光灼灼的刺刀,冲到矮墙的那一面,转过身子,拚力地朝着军官的胸口刺去,由于用力过度,他的两手抖动了一下,刺刀深深地插入到墙肚里去,刀锋侵入的地方,距离军官的臂膀大约还有二寸到三寸光景。杨军急得头上迸出了豆大的汗珠,正要从墙肚里拔出刺刀来,进行第二次刺杀,军官却颓然地倒了下去。杨军吃力地把刺刀从墙肚里拔了出来,头比先前晕眩得更加厉害,他的体力似乎已经消耗完了,瘫靠在矮墙上喘息着,好似刚才的敌军军官站立着的那个姿态一样。
追击敌人的秦守本在一个炮弹坑旁边跌了一跤,膝盖碰出了血,裤筒子卷到大腿上,伤处裹着纱布,攀着张华峰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回到矮墙跟前。
他们扶着杨军回向阵地,在走了十多步以后,杨军突然停止下来,说道:
“把那个军官弄来,他没有死!”
“家伙已经给我缴来了!”秦守本晃着崭新的快慢机说。
“把他弄来,是个军官,他还是活的!”杨军坚决地说。
“不死,也快断气了!”秦守本还是不愿意回去。
“我去!”张华峰说着,跑回到矮墙那里去。



淤河的水,淤河两岸发着油光的黄土,高高的白杨,一棵老白果树,精心构筑的守了八天八夜的战壕和掩蔽部,战士们含着眼泪和它们告别了!
战士张华峰、金立忠、秦守本和弹药手周凤山四个人,两天来,连续地向北走了一百二十里,仅仅在昨天的中午,倒在田野上的秫秸①丛子旁边,为着躲避敌机的扫射,睡了三个钟头。

……………………
①秫秸就是高粱秆子。
秦守本感到十分疲劳,他的枪和米袋子全都压在张华峰的肩上,就这样,他还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随时随地都想歇息下来。本来,他是一个喜爱说话的人,这两天,在四个人里面,他却成了最沉默寡言的一个。
吱吱嗥叫的独轮车,三轮大牛车,载运着米粮、被服和弹药,骡马驮着扎成一拥一拥的枪支,它们有的没有了机柄,有的缺少了枪托或者断了枪筒。牛车的货物堆上,间或有几个战士坐着或者躺着,其中的一个战士在上面沉沉酣睡,他的两条腿悬挂在货物堆的边缘上,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摇摆着,看来,他随时都会从上面滚跌下来。赶牛车的农民,不住地把手里的鞭子打得脆响,吆喝着牲口迅速前进。一辆牛车忽地停在路上,而前面并没有什么障碍。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虽然打得“格叭格叭”地炸响,靠左边的一条黑尖牛,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嘴里不住地流着白色的涎水。“你打它呀!”坐在车顶上的战士对赶车的人说。赶车人手里的鞭子还是扬向空中,不肯落到牛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低声地说:
它委实是累了!”
抬着重伤员和重病员的担架,成队的战士和三三两两失去联络的、轻伤轻病的战士,掉队落伍的战士,穿插在车辆、骡马的行列里走着。他们各走各的,谁要快些就快些,慢些就慢些。在一个庄口的桥边上,立着一块黑门板,上面拥挤着粉笔写的字迹和贴着的字条,那些是各个部队对他们本队人员联络地点的通告。门板前面,挤满了人,因为天已傍黑,手电筒的电光,在上面闪来闪去。
张华峰挤到人丛里,在黑字和白字里面来去寻认了一阵,没有见到他所属的团、营、连的联络通告。他失望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从腰皮带上解下五寸长的小旱烟筒,吸起烟来。金立忠和周凤山卸下背包,坐到张华峰旁边的地下,秦守本的背包摆在张华峰的面前,他连稍稍把背包朝旁边移动一下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他坐到他的背包上,脊背倚靠在张华峰的腿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火线上撤退下来,他们一直保持一种沉默状态,他们心里都有好多的话要向外倾吐,可是谁都不说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望望,头就不由地低下去,全班十二个人,八个不在一起了,班长杨军被送到野战医院去了,其余的七个,为着神圣的革命事业,捐献了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心头感到痛苦和悲凉,在这样的情形下面,谁爱多说一句话,谁要对谁再有什么不满意,那就是罪过,他们四个人都有这种情绪。他们坐在那里,至少有二十分钟,五辆牛车从石桥上滚了过去,那辆黑尖牛拉的掉了队的大车,也已缓缓地跟了上来;骡马过去了几十匹,他们却还是不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说一声“走吧!”由于有七八个人到居民家里烧起饭来,引起了他们饥饿的感觉,张华峰摸摸身上两条空了半截的米袋,用他的眼睛向同志们问道:“我们也去烧饭吃吧?”秦守本站了起来,好似许多话并到了这一句话里,突然大声说道:
“烧饭吃!肚子叫了!”
他们走进一个居民家里,把桌上的一小盆山芋茶,你一碗我一瓢,一股劲喝得精光。
鸡栏和猪栏全是空的,房间里打扫得很洁净,所有的家畜、衣物和粮食,全都弄走了。
房主是个七十多岁的白胡老爹,他对他们说:
“家里人都走了!没人帮你们做,也没什么给你们吃!”
他从火塘里扒出几个烤熟了的红山芋,送到战士们面前的小方桌上。
周凤山烧火,金立忠淘米,张华峰向锅里倒水,秦守本没有动手,坐在门边剥红山芋吃。
白胡老爹坐在秦守本对面的小凳子上,向秦守本问道:
“是涟水城下来的?”
秦守本点点头。
“城里的宝塔没有给大炮打坏吧?”
“没有!”
白胡老爹接着感慨不已地说:
“……远的不说,就从民国初年算起。张瞎子、白宝山、马玉仁,他们在这一带打过、杀过,民国十六年,说是革命军来了,又打!唉!到后来,什么革命军喽!官匪不分。鬼子来了以前,闹土匪,杀人、绑财神、断路。连我这八口人、十二亩田的人家,也当了财神,把我一个三岁小孙子抱了去,逼我卖了三亩沟边地去赎回来。打鬼子,这里算是运道好,开头,鬼子迟来一年,你们站在这里,鬼子又早走一年,算是打了整整六年。不是刚刚停了年把?你看!庄东的地堡还没有腾出手来拆掉,烧了的房子还没盖好,你们来的这一路,哪个庄子、集镇上没有黑墙框子?又打!打不够!弄得你神魂不安,鸡犬不宁!同志!不能不打吗?”
他一边说一边长声悲叹,悲叹的言词里夹着一生长久积下的愤慨。秦守本看到白胡老爹的眼边滴下了泪珠,心里也很难过、气愤,把山芋皮使劲地摔到门外的远处去。“不是我们要打的!是蒋介石!”张华峰在锅台边喊着说。
“我知道。不能谈和吗?”白胡老爹问道。
“毛主席去年到重庆跟他们订了和平条约,他们都撕掉了!你不打,他要打!你和,他不和!有什么法子?”张华峰走到白胡老爹面前说。
“那就只有打啦?”
张华峰点着脑袋,举出拳头回答说:
“对!只有打!”
白胡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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