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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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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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是坏在初次见面,由她亲移大驾到我的公寓来,我只当她是手头上有点钱的年轻寡妇,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厉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为光线实在大暗,我只觉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来了。”咕咕声的轻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这里,他的笑声是神经质的,阴湿的,我毛骨悚然,浑身的不舒服起来。

长窗被厚厚的丝绒帘布遮着,只开着小小的座台灯,一刹那只觉得气氛像哪间华美的西餐厅,但随即又觉诡异。

“你好。”我向慕容珏点点头。

他走近台灯旁,我看到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他紧张的问:“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做曼陀罗。”他像夜袅似的笑起来。

我缓缓地摇头。

“为什么摇头?”他喘息,“为什么?”

“她也处处受别人左右,不能自己,你们中的毒,叫做自我毁灭,你、阿琅、宁馨儿,时间与金钱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为什不回头走呢,这些年来,你折磨自己,难道还没受够吗?为了什么还坚持下去?”

他额角也布满了汗珠,紧抿着嘴唇,堕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问:“恐怕你不愿脱出这个深渊吧?因为回了头你也不知何去何从,更加失落。你们姓慕容的这家子。”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我。

我说下去,“世界那么大,你们看不见吗?阿琅去了那么远,终于还要回来重蹈覆辙,而你,你就会在她身边打转;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罗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们的父亲至今尚无处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阴影里。”

慕容珏用手掩住了脸。

“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拿出勇气来。”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我想我是永远得不到回应了。

这一家人简直不可理喻。

穿制服的侍从出来,嘱我:“慕容太太现在准备见你。”

我敲敲门,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会议室,非常宽大。一张桃木长型会议桌足有廿尺长,她坐在桌子的前端,我不甘坐在她身边,于是拉开另一端的椅子,不请自坐。

她仍然是那么美丽,一袭简单的旗袍将她衬托得无懈可击,脖子上的一串珍珠足有拇指大小,祖母绿的珠扣,晶光闪闪。

她非常端庄地坐着,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幅油画,画中人是个英姿凛凛的中年人,不用说也知道这是慕容先生。

我向她点点头。

她开口,“你来了。”不卑不亢。

我心想:我不来你能见到我吗?嘴里不响,且听她说什么,我不能失礼乔家。

她说:“我们明天召开董事会议。”

“我知道。”我欠欠身。

“以乔老先生的性格,他一定会得出席。”

“那自然,我三个哥哥也会奉陪的。”

慕容太太没有看到期望中的慌张,有点沉不住气,她说:“乔穆,你不知事情的重要性吧?”

“我知,我怎么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乔氏由我父亲所创,我们自然心痛,但事业亦不见得是生命的全部,况且我有三个哥哥可以承继父业。”

宁馨儿站起来,“他打算退出?”充满了诧异。

“他低估了你,”我微笑,“被你阴了一招,你也低估了他,此什么也得不到,你难道没听说过乔老是个最最能屈能伸的人?”

她吃惊,神色略露悔意,又坐下来。

我问:“你是介意的,是不是?”

她双目闪闪的看住我。

“你一辈子忘不了过去,”我缓缓的说,“多年来富裕的生活,并没有消除你的自卑,人家一两句话得罪了你,你就藏不住要大显神威做一场戏,你那小家子气永永远远流在你的血液中,这一刹那我把你看个透明清晰,不不,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最最可怜的女人,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她呆住了。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终于我看到她的双目泛起莹光,她含着眼泪,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居然会落下泪来。

不不,眼泪只在双目中打转,她忍着很久,倒转头去,我们明天见。”她终于说。

“明天我不会来,我仍然背个相机走天涯。”我耸耸肩站起来。

我走到门口,转过头来,“宁馨儿,别再做陪葬品,你已为慕容先生活够了,做你自己吧,将缟衣除下,做一个轻轻松松的人。”我咳嗽一声,怎么搞的,今天老像个化缘和尚似的,不住的劝人为善,“多少人愿意爱你,包括我在内……你都一个个拒绝了。”

宁馨儿一震,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可惜我不是情圣,”我想到慕容公子。“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被拒绝的滋味不好受,可一不可再。”

她沉默。

我深深为她惋惜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茫然问,“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没有一辈子的事了?”

“没有了,”我慢慢的答,“时代节拍太快,缺少时间,来不及忏悔,来不及思念,最主要的是实际与方便。”

她转过头来,脸容非常黯淡。

“除了慕容家,谁还想挽住时代的巨轮?谁还有这么奢侈的闲情逸致?你们与时代脱节,宁馨儿,如今谁也不会为争一口气而花去十亿元,希望你好好经营这盘生意,不要为它再多蚀十亿元。”

她后悔了,我看得出她的悔意。

我提示她,“设法挽留我三个哥哥,把权柄仍然交还他们手中,为了面子,为了乔氏的仅存股权,他们会替你卖力,千万不要解散目前的管理组织。你行,宁馨儿,做生息是多么头痛的一件事,所以我一辈子也不要碰计算机。”

她叹气。

“你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几岁?三十四?三十五?有些‘名媛’像你这般岁数,还在公开招标寻对象呢,是呀,曾经沧海难为水,但又何必把自己训练成黑蜘蛛模样呢?”

她忽然笑了。

我愕然,正以为攻心攻得有九成把握了,她却笑了起来。

“乔穆乔穆,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你也知道我对你一向有好感,”她恢复常态,“从你那里,我也学了不少,”她伸出手来,“仍然是朋友?”

我大喜,但装模作样地摇摇头,“我从不跟我追不到的女人做朋友,我没有这个风度。”

“你明天跟我父亲留个余地,也跟自己留个余地。”我再叮嘱她。

“乔老有个好儿子,了不起。”

我讪笑自己,“他的好儿子没出来,明天开会你才会见到他的好儿子。”

宁馨儿看着我,面孔上的表情柔和起来,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从来没有认识过像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我温和的说:“听,听,谢谢你的赞美。”

“各人的命运不一样。”她说。

“性格控制命运,是你自己逼着自己要走这条路,是你永远要活得似一个传奇,是你不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我向她一鞠躬。

她苦涩的笑,“乔穆,做人含蓄点好,你总听过杨修的故事”

“我告辞了。”我逼不得已说。

“阿琅有事要找你。”

我不悦:“她还记得我是谁?”

“别小孩脾气,”宁馨儿有深意的说,“她就因为太记得你是谁,所以才要说不记得你,这早晚怕真的要忘记你是谁了,所以才有后话跟你说。”她站起来。

“宁馨儿——”我叫住她。

她作恼怒状,“我的名字,你怎可乱叫?”

“慕容夫人,明日的事儿,多多拜托。”我向她抱拳。

她点点头,开门出去了。跟着她身后进来的是阿琅。

“乔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要把窗帘拉开来。”

我鼓掌。

她一按钮,窗帘自动往两旁移开,阳光灿烂地照进会议厅,窗外海景怡人,碧波闪闪。

我说:“一个好日子。”

阿琅转过头来,她拿出一只信封,“你的酬劳,现在没有理由不收下了吧?”

“自然。”我说。

我接过信封,放入口袋,“谁还跟你们慕容家客气。”

阿琅问:“仍是朋友?”

“问得真好笑,你们慕容家还少得了朋友不成?有酒食,朋友馔,一呼百诺。”

“你是生气了,是不是?”

“我又不是慕容家的家奴,我自然生气了。”我拂袖。

“我这早晚跟你还有对白,卖的是敏敏哲特儿的面子。”

琅沉默了一会儿。

她说:“敏敏说,邀请你作客,到尼泊尔来一趟。”

我喜欢她说“来一趟”而不是“去一趟”,她与敏敏之间,又有进展了。

但我不动声色,只冷笑一声。

“我来干什么?你又不认识我。”我说。

阿琅急了,“你真的生气?宁馨儿说你是不会真生气的。”

又给她洞悉了真相。

我坦白:“老实说,气是气的,气完了也就算了,这是我的好处,个性散漫,记不了仇的。”

“乔穆!”阿琅过来拥抱住我。

忽然之间一个柔软美丽的身体香啧啧的投向我的怀抱,我也为之一震。

当时要得到慕容琅也不是这么困难的事呢,我不禁有一点后悔做了柳下惠。我责备她,“别这样搂搂抱抱的,我不要紧,像敏敏这种老实蛋就会误会,害得人天涯追踪。”

阿琅说:“听谁在教训谁。”

“是真的,你与敏敏到底怎么样了?”

“我想过了,”她坐下来,“再要找一个对我这么迁就爱护的人,真不容易,天下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你知道就好。”我拍着大腿说道。

“可是他这个人这么老土……”

“土?他爱你,当然显得愣头愣脑的,连说话都结结巴巴,如果他只抱着玩弄你的心,不知多潇洒倜傥,男人都这个样子。”我说。

“可是嫁到尼泊尔去……”阿琅说。

“谁逼你住尼泊尔?他那么有钱,你爱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说。

“他不是中国人。”

“算了,小姐,他不会比你更不像一个中国人,反正你们两个人谁也不会捧着本乾隆甲戌脂批《红楼梦》来读,有什么损失的呢?”

我就差没拿起一把大葵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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