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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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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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馨儿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旧的粗布裤,足踏软底芭蕾舞鞋,这样普通的衣饰,在她身上,变得熨贴无比,大方高贵,一点也不平庸,现在这样子跟昨天在电视上看见她,又完全不一样。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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