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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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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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的时候的最美丽的梦,她真心实意地向女孩子们祝贺,祝贺她n]迎来了一个女人诞生的时刻。从这以后,大家都将感到人间有一种爱情,能追求到它,是非常幸福的事。

丁丁突然问了一声:“老师你有吗?”

何老师摇摇满头白发:“没有找到。

女生们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大人这样坦诚地向她们诉说失败,宁歌很想去抚摸何老师满是皱纹的双手,~个不幸的女人的手总是干燥而饥渴的。

何老师说:“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像我一样不幸,在一切都只有美好的梦想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保护自己的这种感情,珍惜着它,这也是珍惜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看看坐着的同学们,在她眼里,每张脸都是一个人生的开始,都是她多少次幻想的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个时刻,她说:“如果大家相信老师,我可以作为一个年长但丝毫不权威的朋友分担你们的苦恼和快乐,或者秘密。我一定尊重你们如同尊重大人一样。你们也许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很真心实意想帮你们。”

晚风拂动了何老师的白头发。宁歌怜惜地想,不知道这白发里有多少遗憾和忧伤,她想自己绝不会让老师伤心的。全班的女生都静静地看着何老师,每颗心里都有一种安宁,感到有一只温和有力的大人的手在扶着她们的胳膊,让她们安全地渡过十五岁这湍急的小河。这在大人只是回忆,但在孩子就是一切。

这一节晚自修,很遗憾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这天宁歌从车站回校时,发现一只黑得古怪的老猫从柳树边一蹿而过,差点把宁歌绊倒。

1985。11.25.

黄昏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老师一个人。她十分喜欢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等待天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把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忙碌当作最愉快的事,工作着是美丽的啊。看到往昔的学生受到社会的尊敬,成为有名望的人,很愉快很幸福。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闻教师办公室那种特殊的淡淡石灰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推得这样猛,以致门撞着门背后的脸盆,咣地一响。从来没有人这样推过门。何老师从玻璃板下压着的学生照片上收回眼光,心还泡在满足里,希望里。吓了一跳。

宁歌在门口愣了愣。自从礼堂的事发生过以后,宁歌和何老师从来没这样眼睛对眼睛地交换过。宁歌忍了忍,猛地摇了一下脑袋走进来,满脸渐渐升起掩盖不住的焦急。她轻声请何老师开出门条。何老师只是看着她,在她面前,这个固执得很可恨的女生从来没这样失过态。宁歌说妈妈打电话来说可以回家拿钱了,工资单到手了。何老师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宁歌沉默了一会儿,说:怕明天拿不到了。

何老师只是不说话,她打开台灯,看着宁歌。她年轻时爱看苏联电影,很佩服捷尔任斯基那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她从此也十分喜欢在谈话时凝视对方的眼睛。宁歌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焦虑和饥渴。

宁歌垂下头说,“我妈妈借了债,如果我不快去拿,她要给别人的。”

1985.11.26.

宁歌向车站后面的田野飞奔,暮色里看不清道路,但她止不住脚步,扑面而来的庄稼的芬芳和心里的万般滋味使她喘不过气来。远远的,垛起的庄稼旁边,她看见那身影,在十五天里,她多次想象,但除了记得高高的,瘦瘦的,其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心里涌出一股股亲切,还有宽宽的肩,还有宽宽的额头。他迎上来了,闻到烟味了,还有他身上才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气味。宁歌猛地收住脚,一动不敢动,她突然感到眼里已贮满了泪水,一动就会滚滚而落。

他轻轻握住宁歌的胳膊:“慢点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跌到田里。这可要吓得青蛙不叫了。”他的声音里全是轻快全是欢欣。

宁歌把头猛地往旁边一偏,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涓涓流下来。不远处,初升的月光照亮了那水洼,静静的水洼。

他扭过宁歌的肩膀,宁歌感到他手上的热气透过毛衣盖在肩膀上,脊背上起了一层雾。他说:“我不好,是我不好,十五天没和你通上消息,我光顾自己忙了,其实我来过一次,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后来想你一定在上课,我不能影响你,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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