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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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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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写光阴流逝、自己对生命已感到有限,而志业无成、生命之价值尚未能实现之忧患意识,就具有此种意义。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阿者,山丘。素者,白也。荡荡者,广大貌。景通影,辉与景,皆指月光。起笔四句,展现开一幅无限廓大光明之境界。日落月出,昼去夜来,正是光阴流逝。西阿东岭,万里空中,极写四方上下。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此一幅境界,即为一宇宙。而荡荡辉景,光明澄澈,此幅廓大光明之境界,实为陶渊明襟怀之体现。由此四句诗,亦可见陶渊明笔力之巨。日落月出,并为下文“日月掷人去”之悲慨,设下一伏笔。西阿不曰西山,素月不曰明月,取其古朴素淡。不妨比较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虽然境界相似,风格则是唐音。那“明月”二字,便换不得“素月”。“风来入房户,中夜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上四句,乃是从昼去夜来之一特定时分,来暗示“日月掷人去”之意,此四句,则是从夏去秋来之一特定时节,暗示此意,深化此意。夜半凉风吹进窗户,枕席已是寒意可感。因气候之变易,遂领悟到季节之改移。以不能够成眠,才体认到黑夜之漫长。种种敏锐感觉,皆暗示着诗人之一种深深悲怀。“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和念去声,此指交谈。挥杯,摇动酒杯。孤影,即月光下自己之身影。欲将悲怀倾诉出来,可是无人与我交谈。只有挥杯劝影,自劝进酒而已。借酒浇愁,孤独寂寞,皆意在言外。李白《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大约即是从陶诗化出。不过,陶诗澹荡而深沉,李诗飘逸而豪放(诗长不具引),风味不同。“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此二句,直抒悲怀,为全诗之核心。光阴流逝不舍昼夜,并不为人停息片刻,生命渐渐感到有限,有志却得不到施展。本题第五首云:“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饮酒》第十六首云:“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可见陶渊明平生志事,在于兼济天下,其根源乃是传统文化。志,乃是志士仁人之生命。生命之价值不能够实现,此实为古往今来志士仁人所共喻之悲慨。诗中掷之一字,骋之一字,皆极具力度感。唯骋字,能见出志向之远大;唯掷字,能写出日月之飞逝。日月掷人去愈迅速,则有志不获骋之悲慨,愈加沉痛迫切。“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终晓,谓从夜间直到天亮。念及有志而不获骋,不禁满怀苍凉悲慨,心情彻夜不能平静。上言中夜枕席冷,又言不眠知夜永,此言终晓不能静,志士悲怀,深沉激烈,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一结苍凉无尽。

陶渊明此诗,将素月辉景荡荡万里之奇境,与日月掷人有志未骋之悲慨,打成一片。素月万里之境界,实为陶渊明襟怀之呈露。有志未骋之悲慨,亦是心灵中之一境界。所以诗的全幅境界,自然融为一境。诗中光风霁月般的志士襟怀,光阴流逝志业未成、生命价值未能实现之忧患意识,其陶冶人类心灵,感召、激励人类心灵之意义,乃是长青的,不会过时的。陶渊明此诗深受古往今来众多读者之喜爱,根源即在于此。

作者:邓小军

杂诗十二首(其四)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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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真之性情与自然之语言,是陶诗之体和用。其性情之淳真,乃包涵着深刻丰富的思想;其语言之自然,亦出自炉火纯青的功夫。钟嵘《诗品》称最高造诣的诗歌,当“使味之者无极”,唯陶诗最是如此。陶渊明《杂诗》第四首,发舒自由生活之欢欣情趣,语甚旷达,其意蕴,则深具一种执著、严肃的人生态度。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起笔两句即是一人生态度之对比,为全诗举纲。“丈夫”即下文“当世士”,“志四海”言其进取心。陶渊明自己,则异乎“丈夫”之志,而但愿“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此借用《论语·述而》语)。以下六句,便展开抒写其乐事种种。“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亲人相聚,子孙相保,首先意味着的是弃官还家,可见陶渊明对于做官看得轻,对于骨肉之情、天伦之乐看得重。“亲戚共一处”之“一处”,与《归去来辞》“悦亲戚之情话”之“悦”,皆情见乎辞。“子孙还相保”之“相保”,尤须体会。当晋宋之际,杀戮、战争,年年岁岁,无休无止,能够子孙相保,便非寻常事情,而是至为真实的幸事、乐事呵。“觞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清陶澍注云:“燥,干也。与孔文举‘尊中酒不空’意同。”杯酒弦歌,以消时日,杯中之酒,尤喜不空。这在诗人,又是一份乐事。若是在官拘束,又哪得如此畅快。透露个中消息,尤其在于下面两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缓带”二字便不可轻易放过。我们记得萧统《陶渊明传》所记那著名的故事:陶渊明为彭泽令,“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陶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至于“尽欢娱”三字,则概言此六句所写一切乐事。下句“起晚眠常早”,若理解为懒散,却是不妥。《归园田居》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之勤劳如此。此二句言不修边幅,无拘无束,早睡晚起,乐在其中,实意味着永远摆脱宦游场中“应束带见之”、“违己交病”之种种烦恼。以上六句所写,皆至寻常事,却又是至真实之事,皆喻说着弃官归隐之后,不再丧失自我,喻说着自由。一个依自不依他,从心所欲的人,是真正快活的人。“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哪像当世士人们,内心充满了矛盾冲突,有如冰炭相加那样!“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澍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朱熹语)其中那些能诗之士,作起诗来,也是“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文心雕龙·情采》)。当时士风虚妄不实如此。“冰炭满怀抱”一语,实一针见血。“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明何孟春注云:“谢灵运《吊庐陵王》诗‘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意同。”解得甚是。人生一世,终归坟墓,又何须称扬空名呢!空名,正是当世士们所追逐的标的。追逐空名的人生,终是丧失自我的人生。独立自由的人生,才是真实不虚的人生。两种人生之价值,谁正谁负,诗中已揭示得明白。

回顾首句“丈夫志四海”,原来是微婉之语。“冰炭满怀抱”的“当世士”,实在算不上真丈夫。其所谓“四海志”,不过是“志深轩冕”、“招权纳货”之私。其名实之不合,又何啻冰炭。陶渊明本是“猛志逸四海”之人,可是在晋宋之际那一乱世,一位正直的士人往往连自己生命也无法保全,又遑论实现天下之志呢?退出黑暗政治,不与同流合污,保全独立自由之生命、人格,此便是一种至为真实可贵之志。透过全诗的旷达之语,可以体会到陶渊明严肃的人生态度。

作者:邓小军

杂诗十二首(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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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来说,珍惜生命价值、珍惜寸阴之精神乃是长青的。读陶渊明的《杂诗》第五首,常受到一种极亲切的感动,寻思其原因,实在于此。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陶渊明善于把人所共知、反习而不察的人生体验指点出来,而且用的是极自然极简练的语言。这往往使人感到又惊讶又亲切。此二句即一好例。诗人回忆自己少壮时代,即便没有遇上快乐的事情,心里也自然地充满了欣悦。“无乐自欣豫”的“自”字,下得准确而微妙,直道出年青生命自身无穷的活力与快乐。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向上的生命情调。“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向上的精神生命受了文化的教养,便升华出“猛志”。按照传统文化,志,主要是指政治上的志向。“猛志”之猛,突出此志向之奋发、凌厉。“逸”,突出此志向之远大、超越。“骞翮”即展翅,“翥”者、飞也。猛志所向,超越四海,有如大鹏展翅,志在高飞远举。以上四句回忆少壮时代生命情调,诗情从容之中,而有飞扬之势。“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年光苒苒流逝,当年那种雄心,渐渐离开了自己。诗情由此亦转为沉抑。“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即便遇上了欢乐的事情,也不再能欢乐起来,相反,常常怀有深深的忧虑。此二句写出人到中年、晚年之体验,与起笔二句形成深刻对照。诗人对自己的遭遇、时代,一概略而不言,唯反求诸己。所以写出的实为一种人生体验之提炼,一种生命自身的忧患意识。“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气力渐渐衰退,转而感到一天不如一天了。深感形体生命的逐渐衰老,这还仅仅是其忧患意识之第一层次。“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壑舟”语出《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此处是借用“壑舟”喻指生命。观下二句中“止泊”二字,即承“壑舟”而来,可证。此四句,语气连贯为一意群。生命耗逝,片刻不停,使自己不得停留地走向衰老。“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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