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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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处长-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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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浑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透亮。漆香格外温润清馨,犹如大媳妇刚洗理过的发丝里透出来的气息。门槛外青石板旁边的那架摇床也上了漆,徒然间就比原来多了一份鲜活。

四爷端过一把竹椅,请严漆匠歇着,尔后从身上掏出四元多一包的白沙烟,递将过去。严漆匠也不客气,接烟于手,叼在嘴上,又伸长脖子,把烟头戳到四爷划燃的火上。

“四爷,你这老材,恐怕……”严漆匠悠悠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眼睛似开似合,表现着神秘,“恐怕是漆不得的。”

“严漆匠,你就别打趣了。”四爷笑嘻嘻地说。

“一漆,你就难得占份了。”

“我这半入土之人,谁还抢得了先?”

“刚才,我烧纸的时候……”严漆匠又悠悠吐出一道烟雾。

“不,不会的。”四爷显得很自信,对严漆匠的话毫不介意。

“这老材,是我漆过的老材中极少见的一副,这么好的老材,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春牛来罗,春牛来罗!”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打断了四爷和严漆匠的话。只见一群光脚板小孩,簇拥着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头,挤进了槽门。老头脚上穿着缺了鼻头和断了屁股的草鞋,衣服丝丝缕缕,袖口破到了肘子上,格外邋遢,油巴巴的,光可照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两头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举着用长形萝卜做的有头有角、有四脚有尾巴的“春牛”,兀自走进四爷的堂屋门。同时口中念念有辞:

一进槽门二进厅

三进堂屋来送春

今年雨水好

耕种有十分

一日得蚕九日得辛

财也发来人也兴

念毕,将春牛往家先牌位上摆端正,再装模作样作了三个大揖。

这老头是远近闻名的十只瓢。这是人家根据他十个指尖上的纹路,给取的美称。因为他的十个指头没一只是箩,都是瓢。十只瓢自己亦常眯了双眼,得意地炫耀:“手有十只瓢,一辈子吃不了,也用不了。”十只瓢竟真的四季不沾阳春水,就靠着给人吹唢呐、唱葬歌和送春牛这类松活路子,清畅畅很活了几十年,惹好多人艳羡得直流口水。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十只瓢凭着自己那十只瓢,早成了村上的首富,就是这几年到深圳、海南做过生意回来的人,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一位老妇人作证,有一次她在镇上看见,十只瓢将褡裢里的粑粑、豆子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倒出来,一下子就换了二三十元亮花花的人民币,说不定十只瓢家里的每一个屋角,每一块天花板,都塞着一把一把的票子哩。

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动作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他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颤颤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瓢将肩上的褡裢扶扶,迈出门槛。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停了停,就高高抬了腿脚,走向禾堂上那闪映着漆光的老材。

“哎呀呀!四爷你好能干,好福气!我十只瓢走村串户,见得不少了,可从没见识过你这么上好的老材哩。”十只瓢站在老材旁边,大惊小怪地嚷道。旋即又转向严漆匠:“你严漆匠到底是严漆匠,这手活绝了,绝了!”

十只瓢这几句信口道来的口水话,早将四爷和严漆匠逗得眉开眼笑。

“先让我试试吧!”十只瓢忽然间突发奇想,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但见他迅速取下肩上的褡裢,上前攀住油漆未干的棺墙,屁股一翘爬将进去,然后放倒身子,躺下来。

四爷和严漆匠觉得蛮有趣,高声笑骂道:“十只瓢,你这不得好死的,造什么孽哟!”

“舒服,舒服!皇帝老子的龙床,恐怕也没这么舒服。不长不短,不不窄,四爷你一定是量着我的身子做的。”十只瓢美美气气躺在里面,口中乱叫:“我三十大几讨婆娘时,第一次爬上婆娘的肚皮,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山坳上的夕阳已经坠了下去,禾堂上一下子黯淡起来。茶堂屋里,栗柴火哔哔剥剥爆着火花,鼎罐里那半边猪头肉,则飘出馋人的香味,诱诱惑惑,在空中招摇着。

“十只瓢,你出来吧。要不,我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盖上。”四爷喊。

“我不出来啦。四爷,你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给我盖上吧!”十只瓢在老材里面应声道,那声音好沉,好醇,好厚,像发过酵似的。

断黑时分,四爷喊几个年轻人合好棺盖,把老材移进了草屋。又留住十只瓢,一起喝湘泉酒,吃猪头肉。十只瓢求之不得,将肩上褡裢往门槛上一扔,就上了桌。

酒过三巡,严漆匠说道“十只瓢,你莫总念着四爷的老材,该自己做一副,免得日后烂骨头烂尸身的,没东西收拾。”

“我嘛,感谢你严漆匠的美意。”十只瓢叽咕一声,咽下一口湘泉。赶忙又用筷子夹一块猪头肉,呼啦塞进张得天宽的嘴巴,猛嚼数下,吞吞吐吐转动起舌头,“十只瓢,吃不了,也用不了。自己不做老材,今后同样会有上等的黑漆老材供我受用的,保管不得烂了尸身在路边,鸡啄狗拖。”

四爷和严漆匠就跟着笑了。笑得很得意,很开心,笑得酒气和饱嗝,纷纷从撑着猪头肉的嘴巴里往外直喷。

这顿酒肉,三位老头细嚼慢咽,磨蹭了好久。直到月上中天,才离桌散去,那份心绪,那份醉意,竟如这月夜一般恍惚,迷离。

之后,四爷的黑漆老材就一直在草屋里搁着。四爷的日子,因有了这副老材,便过得蛮安稳,蛮自在。有事没事要到草屋去蹲上一会儿,瞟瞟黑漆老材,脸上显出那神奇的从容、宽慰和超然之色。

的确,从四爷那还算硬朗的身子骨,没法看出他会在短期内用得着这副黑漆老材。倒是那未曾为自己准备下一块木枋的十只瓢,忽然病倒在床上,自此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天,看起来已是十只瓢最后的时光。他躺在阴暗的屋子里,奄奄一息,行将落气。十只瓢没儿没女,就那位三十大几娶进屋,且耳有点背的婆娘守在旁边。听说他就要去了,几个侄儿才拢了身。他们一个劲地摇晃着十只瓢,问他有什么要交代的,比方说,在哪些地方放着账。

“你唱葬歌,送春牛,吹唢呐,换得那么多钱物,都放什么地方藏起来了?总不能带到阴曹地府去吧?”满屋子都是叽喳声。这些人一门思念着十只瓢的积蓄,至于他断气后该用什么东西裹尸,却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

十只瓢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嘴巴僵僵地张着,发不出一丝丝声音。眼睛散了光,弄不清他是望着屋顶的哪一个地方。窗外的白光渗进来,在十只瓢死灰一样的脸上凝固着。

十只瓢的婆娘开头只顾傻傻呆呆在一旁抽泣,这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起身出屋,端来一把梯子,翘首往那天花板上爬去。不一会儿,她就从梁木后面搜出样什么东西。待她沿着梯子爬下来,大家才看出是两只黑色长统靴。便感到甚是奇怪。只有在场的老年人似乎还记得,这两只长统靴是当年张财主的儿子从南京带回来的,土改那阵分给了十只瓢。斗争会上,十只瓢还穿着它踢过财主小老婆那又肥又大的屁股哩。只是没想到,十只瓢这位平时连尸身骨头都不思收捡的懒鬼,如今却还收藏着这两只长统靴。

十只瓢婆娘将两只长统靴拿到十只瓢床前,倒提过来,往床上就是一抖。立即就有无数钞票,陆续从统靴统里面掉落下来,铺了半张床,差点把十只瓢的头脸都盖住了。分票,角票,元票都有,皱巴巴软塌塌的一张,还有少量硬币。

众人帮忙齐好,一数,竟有八百挂零。

“四爷……”十只瓢的嘴唇这时突然颤动了一下。脸上依稀浮上一丝表情,呆滞而灰暗的目光好像隐含着一种不泯的企求和希冀。接着,喉头一滑,含含糊糊挤出一串字音:

“四——爷——黑——黑——黑漆——老——老材——材……”

尔后,十只瓢头往枕边一歪,眼睛一闭,断了最后一口气。

众人愣了一阵,终于还是弄懂了十只瓢的意思。待落气纸一烧,大家便七手八脚,把钱币重新塞进这两只长统靴里。然后,一致推十只瓢侄儿中唯一的一位高中生,提了长统靴,出面去向四爷说情。

四爷的孙媳已经分娩。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伢子。四爷便把那架漆得黑亮的摇床,搬到门槛外的青石板上面,仔仔细细擦抹一番,好给小曾孙使用。四爷那昏花的老眼,竟也生出些许鲜活的光亮来。

高中生脚底生风,不一会儿就进了四爷家的槽门。四爷知道有人,缓缓车转身子,离开了摇床。

“四爷,您老还安康吧?”高中生嘴巴子甜甜蜜蜜的。

“哟,年轻人。”四爷招呼一声,给高中生搬过一张小凳子。“你就是王屠户的儿子吧?王屠户我是看着他玩小雀雀玩大的,想不到如今小儿子都这么大了。”

“哪里哪里。”高中生学着外交口吻,坐到小凳子上,两只长统靴顺便放在凳子旁边。

四爷又问王屠户的眼睛是否还明亮,牙齿是否还嚼得动屁眼,生了气是否还脱了裤子骂朝天娘。高中生一一作了回答,且脸上的表情生动,身子微微向四爷倾斜着。高中生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他这是引而不发,等待时机,顺风使舵。

“那两只长统靴是十只瓢的吧?我见过的。”四爷突然话题一转。“据说他临去之前,还念念不忘我四爷的黑漆老材?”

“是的是的。”高中生不禁心中一,觉得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赶忙搬出一句文雅的常用语:“您老真是秀才不出门,能晓天下事啰。”

“哈哈哈哈……”四爷捋着胡须,不无得意地笑了。“只是这老材,恐怕不太好讲。”

“您老大慈大悲。”高中生将腰往前面一弓,说道:“我伯爷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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