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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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处长-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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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你能找到他。”我说,“你是一定能找到的。”

穿过古马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多年前的小镇。我似乎早就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青石板,这里的板装木壁,这里的窄窄的深邃的天空,总是让我产生许许多多的联想。那些支离破碎的旧事,包括青蛙讲的紫婆的故事,就这么倏然间挤进我茫然的大脑,在它们被我遗忘了多年之后。这里当然没有那所中学,没有那道黑漆槽门,却仍然不能消解我对这里的熟悉。

离开古马街,再绕过两条小巷,我到了单位自家门前。我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的感受告诉妻子。她正在给孩子煮牛奶。牛奶壶下的绿火摇动着,劲很足。我上午才换的液化气罐子。妻子的双眼紧盯着壶下的绿火,没有搭理我。直到牛奶煮开,她叭一声关了炉子,才冷冷地瞥我一眼。

“你这是怀旧。”妻子的声音抽丝—样,从牙缝间缓缓地抽出来。

“不错,你说的不错。”我觉得妻子那怀旧一词用得很恰当。她常常能一针见血。我因而兴奋地点了点头,说:“正是你所说的怀旧,一点都不假。”

“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妻子问。

“这你不清楚么?”我愕然,“告诉你吧,再过两三年就不惑了。”

“我以为你耳顺古稀了呢?”妻子一边给孩子喂牛奶,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怀旧么?到了耳顺古稀,可怀的旧才多呢。”

我终于听出妻子话里的讽刺。我这人就是笨到了极点,人家不点破那层意思,我硬是明白不过来。但我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我有我的理由。我不无讨好地说:“怀旧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有旧可怀,说明一个人曾有过值得骄傲的过去。何况我们之间也是旧时产生的情感,我怀旧就是怀你嘛。”

妻子这时放下给孩子喂牛奶的奶瓶,回过头冷冷地望着我,像公园里练功的气功师那么似笑非笑地说:“别说得那么好听了,我还不知道你怀的是什么?你怀你的青蛙。你的青蛙会讲故事,讲关于紫婆的故事。而且你们之间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有点恼火,“离开小镇后,我一直跟你待在一起,跟青蛙从没有过联系,从没见过面,你干吗子虚乌有?”

“谁子虚乌有?两人粘粘乎乎的,撕都撕不脱。”妻子咬牙切齿地说道,“车站里的民警怎么瞎了眼,没把你们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抓走。”

原来她看见我在候车室里陪青蛙了。我突然又想起,多年前她说过的逃不了的话。—切都是无法逃避的,包括逃避过去,逃避现在。我算服了这个妻子了。“何必惊动民警?你可把我抓起来嘛。”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这份心情。”她说。

“现在当然没这份心情了。”我眯着眼睛望着她,“那一年把心情全使尽了,瞄住同一部车子,瞄住同一排座位,装模作样地去城里找你的舅妈。这份心情怎么没留一点,放现在使呢?我看你比民警强多了。”

我语气急促,—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得泡沫一把一把从嘴角冒出来。说了就全身心地舒畅了,有种解恨的痛快劲儿。我也不知哪来的伶牙俐齿,竟能说出这么刻薄的话语。而以往每次耍嘴皮子,我从没占过上风。

妻子伏到席梦思床上嘤嘤抽泣起来。那肩膀一耸一耸的,很富有节奏。我发现妻子这个伏床而泣的动作非常生动。

我踩着妻子提供的旋律和节奏出了门。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彳亍着,像一具行尸走肉。正是禽归窝鸟回巢的时候,街上的人行迹匆匆,往各自的归途紧赶着。连乞丐都停止了乞讨,寻觅着避风躲雨的街缝巷角,把烂棉被破席子摊开,躺到上面,蜷曲成一团黑幽幽的安宁和满足。

不知不觉中,我又转进了古马街。这里行人稀少,街影依稀。街旁昏黯的檐下飞出一两只蝙蝠,在空中振着翅翼,划两道弧线,倏然间又消失得杳无踪迹。谁家的窗户有琴声和灯光漏出,将这个傍晚的古马街表现得很别致。

我在心里突然萌生了一种想法。这是一种美好的如歌一般的想法。为这种想法的萌生,我悄悄地兴奋起来,像一个学生找到了一种最佳的求证几何的方式。

我要把这种想法告诉一个人。

于是我疾步离开古马街,向另一个喧闹的街口走去。

方玉的打字店已经关门。但门缝里透着一丝丝的灯光。我知道方玉肯定就在里面。她没地方可去,打烊后只能住店。我走上前,用手指在门板上缓缓地扣了几下。

有人退开一块门板,露出一颗小脑袋。

不用说就是方玉。见是我,方玉又退开两块门板,将我吸将进去。方玉重新上好门板回过头来。

灯光下,方玉的脸有些苍白,仿佛一张光亮的没用过的打印纸。只有那两片唇略有血色,显示着少女的生动和魅力。

“听到叩门声,我就知道是谁了。”方玉迎着我的目光,指指靠墙的已经打开摊了被褥的钢丝床,说道:“地方窄,就床上坐吧。”

我坐在富有弹性的钢丝床上,目光却并没从方玉脸上挪开去。方玉有些不自在了,转过头,顺手拿了桌边的红绸布,将电脑和打字机罩住。

“是不是灯光太亮了。”我在方玉的身后说,“要不你的脸色不会这么苍白的。”

方玉仍然背对着我,一只手罩着电脑和打字机的红绸布上轻抚着。

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说:“若是不舒服,我陪你上医院,晚上医院里有急诊。”

我说着就要站起来。这时方玉转过她那细软的腰肢。我看见方玉的双唇紧抿着,苍白的面颊爬着晶莹的泪水。

方玉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扎得很深很深。

“长到这么大,还没谁疼过我。”方玉在我怀里哽咽着,声音有些发颤。“若真的有什么,我才不上医院呢,我就这么一直偎在你怀里,直到永远合上双眼。”

我把方玉的脸捧起来,用我的嘴唇把她的话堵住。

良久我们才把嘴唇启开。我说:“不准你说傻话。好不容易我们才走到一起,你不想我们有更多的时光相处?”

方玉点点头。方玉点着头,后脑的发髻也跟着抖了抖。方玉这样子很迷人。

我把方玉拉起来。然后我们走出打字店。到了古马街,我们就放慢了脚步。我们在溜光的石板上叩击起舒缓而轻巧的足音。

我附在方玉的耳边说:“以后你想见我,又找我不着,你就到这条街上来。”

镇上来了一个老头。老头鹤发银须,目光炯炯。西装革履的,一条大花领带垂在胸前,很是飘逸。手中握着龙头拐杖,橐橐橐,在青石板上戳出极脆的响声。

镇上人都将脑壳从窗台上或门缝里伸将出来,惊异地望着这位从天而降的老头。他们议论着,猜测着,不知道这是何方贵人。后来连那些卧床多年的垂暮之人,也挣扎着爬了起来,要将这位老头看个究竟。

“这有啥稀奇的?”年轻人不以为然,瞥一眼老头说,“不是港商就是台商,在那边发得不耐烦了,想来大陆搞什么项目,抖抖洋气。八成是看中了镇上哪块地皮。”

有人同意这个分析,点头附和。

“呃?怎么看着就有些面熟起来了?”窗下那位满脸沟壑的老妪说了一句。

“是呀是呀。”旁边另外一位老人也说。

“想起来了。”老妪说,“当年的老财主不就这个样子么?”

“有点像,有点像。不过老财主可没穿过这样的洋服。老财主是个爽快人,在脖子上箍一根布条子,他受得了!”

“只是……”老妪又说,“老财主不是解放那年吓得上吊死了么?怎么这会儿又回到了镇上?八成是他的儿子吧?据说老财主的儿子在北方读大学时入了国民党部队,后来又跟蒋介石去了台湾。”

青蛙告诉我,那天老头在镇外下了小车,步行走进镇里时,她也刚好去进货,从街上经过。而且她就站在那位嘀嘀咕咕的老妪的旁边,老妪的话是她亲耳听见的。青蛙说老妪的话大概没有错,因为老头很快就进了紫婆的黑漆槽门。那时紫婆已病了半年,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等着归西。岂料老头走进黑漆槽门,到紫婆门外去敲门时,紫婆竟然颤颤巍巍,从病榻上爬起来,给老头开了门。

青蛙说到这里,眼睛直放亮。她把搁在候车椅上的手缩回来,塞进我的腋下。青蛙说:“哪一天我病得快死的时候,你来敲我的门,我也会支撑着给你去开门的,然后我就像紫婆那样,倒在你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感激青蛙。很感激。我将青蛙的头一揽,就揽进了怀里。我说:“现在你可以照你说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青蛙没吱声,温柔地偎在我怀里,羔羊般一动不动。那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

关于紫婆和老财主的儿子见面后的故事,青蛙就是躺在我怀里跟我说的。当时候车室里人极少,东一个西一个有几个人,也都躺着歪着,做着各自的美梦。青蛙的声音不大,而我们偎得很紧,她的一字一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边听着青蛙的叙述,我一边就想,这次与青蛙的会面真有点巧。这里是有一点什么机缘的。我从来只有提早离开办公室,而没延迟下班的习惯,那天我却下班好久了,还在办公室里跟总纂下棋。至于总纂是怎么知道我会下棋的,至今我还不得而知。

“把水平发挥出来。”总纂说着动了子。我只笑笑,没说话。总纂的意思我懂,不发挥出水平,我便不是他的对手。我跟总纂对垒起来。不一会儿他就前线吃紧了。他点了一支烟,支着下巴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有下子。

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响得极重,极震耳。我好像从没听到过这么响的电话铃。

我对电话铃声缺少热情。这个城市我的朋友和熟人很少。我说过,就是上班的时候也几乎没有人给我来过电话。我盯着棋盘,没有起身去接电话的兴趣。

电话铃声于是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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