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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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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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才觉出几分热闹来。

约莫又过了半个来时辰,显然卯时早已过去,快交辰时了,衙门里这才传出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来。衙门口也不再见有袍褂整齐戴着大帽子的相公大爷们进出了,里面的二爷们却顿时忙乱起来。梆子声一停,三班衙役发一声喊,太爷坐堂先点卯,后听下属们回事儿,一宗宗地分拨当天的大小事务。今天是开印以来的头一天,大小僚属们都穿戴得齐齐楚楚的,恭听太爷的调拨差遣。

这时候,才见林炳兄弟白衣素服带着来旺儿跟林国梁一行四人不慌不忙从东边大街上缓步而来。到了衙门口,林炳瞥了吴石宕人一眼,努努嘴示意来旺儿去门房通报一声。还没等来旺儿迈进那条高门槛儿,昨天那个门子赶忙狗颠屁股似地迎出门来,一面呲着两颗板锄似的大牙冲林炳嘿儿一乐,一面叫一个小衙役把他们四个带到仪门东面廊下的一间空屋子里去了。

吴石宕人一大清早就到衙门口来候审,那门子既能看见林炳,焉有看不见这二十来个人的道理?不过是佯作不见,懒得理他们就是了。这会儿走出门来,把林炳接进去了,再要假装看不见,不是有点儿对不住昨天的那一两多银子吗?,当下又唤过一个小衙役来,把昨天点到名的那十七个人都带到西边廊下的候讯房里去静候太爷传呼。

候讯房里并没有桌椅板凳之类,一间房铺着半间稻草,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大厚门板外面,安着铁门闩,看样子刚逮来的未决犯,就是关在这里过夜的。本厚回身探出头去想看看对面林炳呆的那间屋子是什么模样,却叫站在门口的那个衙役给轰回来了。

候讯房离大堂不过十来丈远,金太爷的尖细嗓音说起话来跟蚊子嗡嗡似的,这里当然听不见。不过每发落一件事情,承办差役脆响的“喳!喳!”回答声,却听得十分真着。过了好半天儿,该回的事情回完,该分拨的事情也分拨已毕,该开始审理案件了,只听堂上几个衙役一递一声高喊:“传原告──林炳!”紧接着东廊下带领林炳的那个小牢子也提高了嗓门儿像唱歌似的唱了一声:“传原告林炳!”听上去,好像故意把“原告”两个字念得格外重些响些,尾音也拖得格外长些,以此来向吴石宕人告警示威似的。

自从九月二十六日吴本良大闹林家后院儿,乡约地保联名上禀,一直到正月二十一日县太爷发下牌票来提审,中间还经过一次验伤验尸,小四个月来,不论是地方上还是衙门里,谁也没有提起过“原告”、“被告”这样的字眼儿。可不是么,案子是地方上出面公禀的,格斗双方又各有死伤,未曾过堂审理,谁敢下孰是孰非的断语?今天是验尸以后的正式初审,忽然间从县太爷嘴里冒出一个“原告”来,而且是安在林炳的头上,这件案子有了文章,不是很清楚了么?

大堂上太爷的问话嘤嘤嗡嗡,又是京腔,西廊候讯房里的人,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林炳的回话,长篇大套地说了不老少,不过也好像是为防吴石宕人听见似的,有意压低了嗓门儿。金太爷翻阅着头回的笔录,嘴里轻轻地“嗯嗯”着,不置可否地频频点头。等林炳的经念完了,也没有再问什么,就摆一摆手,示意他退下。接着又提林焕和来旺儿,最后才提证人兼地方林国梁,反正口供是事先串好了的。众口一词,太爷也不多问。问到来喜儿和林步雪为何不到的时候,林国梁答以“来喜儿自愿以身殉主,死去已经三个多月;乡约老夫子年老体弱,偶感风寒,不能远出,一应地方上应了事宜,均由小的承担”,太爷也就不再追究了。“原告”一方的问话,至此草草收场。

林国梁刚刚退出公堂还没有回到东廊,堂上就一片声地喊开了:“带凶犯吴本良!”紧接着公堂上排班站立的大小衙役们齐崭崭地喊了一个炸雷也似的堂威,凭空先给吴石宕人制造了一个打下风官司的声势。这些吃公事饭的人,凭他们天赋的刁钻和侧身衙门以来所学到的油滑,使他们变得十分敏感:他们只据县太爷的一个手势、一个眼色,就能够准确无误地猜中堂翁大人心中的所想所虑,还能够仅凭太爷说话的语气声调或措词来事先判断官司的谁胜谁负。林吴两家的案子事隔四个来月,今天旧事重提,先来一个“原告林炳”,后来一个“凶犯吴本良”,耳聪目明心细如发的大爷二爷们,焉有不明太爷心思之理?这班狗东西,当一件事情还没有摸准的时候,他们在本官面前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可是一旦让他们嗅到了太爷的真意本味的时候,他们可就谄谀唯恐不及,献媚生怕落后了。今天既然在大堂上觉察到了太爷还没有说出口来的判词,此时不捧臭脚,还等什么时候?无怪乎那一声专为吓唬胆小鬼而设的堂威,居然会喊得那么有力了。

本良是下了决心要跟林炳对簿公堂争个输赢的,对于这种狐假虎威的喊声,当然不会被它吓住,就大剌剌地随着衙役走上了大堂。

大堂无门,高大的朱红圆柱大厅,油漆光亮,围屏崭新。同治元年四月太平军撤离缙云的时候,放火把县衙门烧了个精光。今天的大堂,是同治五年间知县谭明经重建的。大堂迎面是一块一人多高的白石石碑,南向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这是“戒石”。石碑的反面,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共两行十六个大字。这是后蜀孟昶撰的《戒官僚文》中的文字,本来共有二十四句,宋太宗赵炅(jiǒn ɡ窘)选出这四句来,命各府州县刻成石碑立在大堂的正中,以作为官者戎。元明以来,其例不改。清代中叶以后,多数府州县官都觉得它过于扎眼戳心了,另外,迎门当户的,也有碍于出入,就把它改成了牌坊,挪出了大堂之外,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缙云县是个小县城,像这种该兴该废的事情,不是太多,就是没人出头,所以倒完整无损地保存了一块宋刻的古碑,甚至连太平军放火烧毁县衙门,也没把它给烧毁。

大堂北面正中,是一个暖阁,离地足有三尺多高,由一高二矮大小三扇朱漆雕花屏风围着一张公案。公案的西头放着两个上宽下窄的方形签筒,盛着一筒红头签、一筒绿头签,半尺多高闪闪发亮的山字形白铜大笔架上架着一支硃笔、一支墨笔。那笔杆之粗,笔头之大,不由人联想起城隍庙中判官手里那支判人生死祸福的巨笔来。硃砚墨盒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块惊堂木。这东西,是专门用来拍桌子用的,俗名称为“闹子”。它象征着为民父母者可以对子民百姓发脾气抖威风拍案大骂。屏风上方的房柁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横匾,写着“天理王法”四个端楷。

就在这块金匾的下面,公案的后面,屏风的前面,坐着缙云县正堂金鸡太爷。大帽子下面,依旧是那张苍白的脸,三分倦貌,七分烟容。他那塞在补褂里面的细小干瘪的身躯和那双放在公案上的纤弱的嫩手,跟这开阔、巨大、威严的公堂极不相称。没有前脸儿的公堂里虽然一大清早就生好了两盆儿通红的炭火送进了暖阁,但是依旧敌不过新春正月的袭人寒意。金太爷本能地搓了搓手,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堂外,跟本良打量大堂上下的眼锋正好撞个正着。瞧太爷的神态,显然是对本良的行动迟慢有点儿不耐烦了。

随着“凶犯吴本良一名带到”的嚎叫声,本良被推倒在地上双膝跪下,那衙役还特地摁了摁他的脑袋,不叫他抬头。两边的壮班又轰然一声喊起了堂威,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奇怪的肃静。难堪的静默持续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本良心里不禁也纳闷儿起来了:金太爷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他微微地抬起头来,瞟眼去看金太爷的动静。

金太爷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猎获物,端详着这头叫自己以一千五百两纹银卖出去的行货,活像一尊泥菩萨。但凡凶残的野兽逮住了一头小动物的时候,大都不是马上就把它一口吞下肚去,而是要尽情地戏弄一番,或是欣赏一下这头猎获物在自己的巨爪下吓得瑟瑟发抖的那副可怜相。没有机会看到老虎吃兔子,不妨看看老猫吃耗子,就可以看见在主人的怀抱里叫得如此温柔谄媚的玩意儿,在对待比它弱小的动物面前竟会这样的凶残暴虐!金太爷此时此刻的心情,是不是也跟捕获猎物的凶兽一模一样呢?

吴本良冷冷的一瞥,使金太爷吃了一惊,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儿,脊梁背上也觉得麻酥酥的。本良好奇的一瞥,像一把利剑,刺痛了金太爷的兽心和贼心,以至于把事先想好的词儿忘了个一干二净。急切间,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朵红云,舌头好像也短了半截儿似的,手指着本良,结结巴巴地冒问了一句:

“你,你,你来了,有多久了?”

这种出乎人们意外的发问,堂上堂下的人全都吃了一惊。他们几乎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对于这句模棱两可的问话,本良也没有想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沉思了半晌,这才抬起头来答言说:

“我于昨天下午酉时准时前来投到,今天清晨一早寅时正就在衙前候审的。”

两旁的衙役见这个凶犯胆敢抬头答言,说出来的话又是直笼统的,一点儿小民见父母官的卑躬屈节劲儿也没有,不禁又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堂威。一个衙役还特意走了过来,再次把本良的脑袋使劲儿摁了摁,不许他抬起头来。

一声如狼似虎的堂威,把金太爷的惊魂从神思恍惚中赶了回来。想起刚才的问话,自知失言。赶巧本良的回话又答非所问,正好借此机会将错就错掩饰过去,就皱了皱眉头,显出一副微愠而不怒的神态,伸出一个指头冲本良一点,依旧用他那尖细的京腔慢条斯理儿地说:

“咄!没有问你这个!我问你上堂来有多久了。”

本良不明白太爷的心思,只好低着头照实说:

“上堂来有半袋烟工夫了。”

金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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