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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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1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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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又冲雷一鸣连连作揖,咧着大嘴一脸尴尬相地说:“我只知道他是壶镇林团总告下来的仇人,哪儿知道是你铜锤哥的兄弟呀!我要知道,就是给我一百个金元宝,也不干这事儿啊!要是亏心,叫我老婆偷人养汉子,我是个大王八!”

袁正纲在缙云县当典史多年,每天跟这帮青皮光棍儿打交道,明知道这些泼皮破落户出身的牢头儿狱禁们都是一个窑里烧出来的货,就是当场抓住了他的手,还变着法儿地拿不是当理儿说,能推就推,能赖就赖,像这种有影子没巴鼻的事儿,问谁去谁也不会说实话。这些人,又都是上下一气儿捏的窝窝儿通同作弊的,一个人露了馅儿,就能牵出一长串儿来,谁又敢出头说实话落不是呢?再说,自古到今,从南到北,哪个牢监里当差的人不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自己就是想管,也管不了这许多。老虎都有打盹儿的时候,更何况自己早已经一心向佛,只求早日脱离苦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再也不管这些人间肮脏事了呢!今天只要帮雷一鸣把他的亲戚找着,往后在牢里吃不着大苦,也就算过得去了。这样一想,先自平了一半儿气儿,接着又问:

“你说你没收对方的昧心钱,那么人家在这里寄监,家里人送牢饭来,你为什么回说没这个人呢?”

那牢头儿见又问到一桩心病上来,掉惯了枪花的舌头,扯起谎来比说真话还要快当,赶紧又来一个一问三不知,推了个干净说:

“有这样的事儿吗,回头小的马上就去查间,看今天是谁在门上该的班儿。兴许是该班儿的吃饭去了,替班儿的不知道有犯人发下来,也不一定。要是孩子们有故意在这上头刁难的,查出来,小的一定好好儿整治整治他们。”

袁正纲早已经听雷一鸣说过,外监门上回说并无此人的是个大麻子二爷,就知道准是这个董德茂又在弄鬼了,所以才决心亲自下来查看一番。如今见他装傻充愣,瞪着眼睛说瞎话,心里更没好气儿,恨恨地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像你这样的,还整治谁呀?我看头一个就该先整治整治你!”

袁正纲说完了这一句,回过味儿来一想,说他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么他这个下梁歪了,不也是自己这个上梁不正惯出来的毛病吗?该整治的,不正是自己吗?这样一想,不禁“噗哧”一声又笑了起来。那牢头见典史老爷自个儿乐了,知道他怒气已经快要消去,自己的事儿大有抹抹稀泥就过去的希望,赶紧顺着袁正纲的话茬儿说:

“是,是,三爷说的极是!是应该先从小的身上整治整治,也好给孩子们做个榜样!”说着,就左右开弓地一连在自己脸上打了十来个耳刮子,个个都是实打实的,清脆响亮,噼啪有声。一面打,一面还跺着脚问自己:“打你个不长心肝的东西!下次还贪酒误事不了?还不听三爷的教训不了?”

大麻子牢头儿的这一场精采表演,把个绷着脸的典史老爷也逗乐了。回头看看本良,已经缓过了气儿来,正半靠在墙上就雷一鸣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咕嘟咕嘟地喝水,不时地发出连续的咳嗽声。雷一鸣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替他捶着背,一面小声儿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袁正纲回过头来,指着本良发话说:

“我跟这个吴本良非亲非故,也不管他有多大罪过该死还是该活,今天发到你牢里来了,你就给我好好儿看住,跑不了他就得。一天三餐,自有他家里人送来,不用你伺候,也不许你借故阻拦。从今以后,不许你随便碰他一下,隔长不短儿地我三两天就得下来一趟查看查看,要见他身上掉了一层油皮,唯你是问!听明白了没有?起来吧!”

那牢头儿好容易听到了这一句皇恩大赦般的从轻发落,紧忙爬了起来,诺诺连声地说:

“谢三爷思典!有三爷您这一句话,小的敢不拿他当亲爹亲祖宗供起来哩!您就是借我一点儿胆子,我也不敢再捅他一手指头啦!”

雷一鸣见袁正纲把事情发落清楚了,这才走过来,小声儿地说:

“多亏三爷亲自出马走这一遭儿,总算把人找到了。过去的事情,也甭提起啦!只要他往后多照应点儿,就全有了。谁跟谁也不是三辈儿的仇人、八辈子的冤家,往后保不齐都有个谁用着谁的时候。这样吧,我的这位兄弟,刚才吃了一顿‘穿鼻面’,身子虚弱得很,东西是吃不下去的了,想早点儿歇着倒是真的。能不能请管事的二爷多担待一下,给通融一间铺草干松点儿的牢房?回头我马上就把被子褥子给送过来。”

这一回,董德茂明明听见雷一鸣称他为二爷,却不但不生气,反而五官挪位地谄笑着迎了上来说:

“好办,好办,这里有的是干净房间,被褥也都是刚从女监里拆洗干净了送回来的,要是不嫌腌臜,就现成的将就用吧!”

吴石宕人出门来打官司,打的是住店的谱儿,被子带得并不多,听说有现成的干净被子,求之不得。那牢头儿着一个小禁子去拣那没人盖过的新点儿的被褥抱一套来,自己拿上钥匙,准备去开一间专为阔犯人准备的单身牢房。

本良挣扎着站了起来,过来要给典史老爷磕头道谢,却叫袁正纲一把拉住了。一行四个人正待开门出去,却见一个小禁子飞也似地抢了进来,手里拿着硃批的牌票,向袁正纲打了个千儿回话说:

“启禀三爷,太爷发了牌票下来,立取凶犯吴本良过堂问话,请三爷的示下!”

四个人见了这突如其来的牌票,全都吃了一惊。袁正纲身为典史,当的正是太爷的副手,但是县丞是个八品官,主簿是个九品官,大小还有个品级,自己当的是典史,是个不入流的佐杂,在五品京官谪贬下来的金太爷面前,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地位,因此采取的是回避政策,平日总是托病在家,很少去衙里画卯应差。不过却也不止一次地听幕僚们说起金太爷的古怪脾气之一,就是好在更深人静的半夜里夜审。据说太爷晚饭之后抽足了鸦片烟,精气神儿特别好,脑子也特别灵,多么刁顽的匪徒凶犯,每每一审俱服云云。当然,这里面的文章,僚属们人人清楚,只是不便于捅破这层窗户纸而已。因此,袁正纲担心本良此去凶多吉少,要吃的苦头,又不是刚才尝过的“穿鼻面”所能比拟的了。不过,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既然当一个挂名的副职,吃粮不当差,也就管不了那许多,只是黯然无言,微微点头而已。

雷一鸣和吴本良别的倒是不怕,复审反正是早晚要审的,只是不早不晚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又冷又饿,又困又乏之外,外加刚受了一场非刑,身子还未复原,要是来一个通宵夜审,即便不用刑,又如何顶得住?

几个人想法虽然互有不同,但是在牌票面前谁也不敢迟疑。袁正纲一点头,雷一鸣只得说一句:

“一切多加小心,明天一早我来给你送饭。”

本良来不及答言,就被小禁子带走了。

本良被带到了内衙,暂且先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没有灯火,没有桌椅家具,地上连一把稻草也没有。看起来,这是专为太爷夜审临时关押犯人而设的。

厅堂上喧声笑语,虽然看不见那场景,却能听到有四五个女人的声音,不时地发出一阵阵肆无忌惮的格格大笑,不时地夹杂着金太爷那半尖嗓音在分说抗辩。听那话音儿,似乎是几个人正在斗叶子,却又是金太爷输了,耍赖不认账的意思。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告一段落。接着收牌声,数钱声,逗乐声,笑骂声,莺莺燕燕,嘻嘻哈哈,嚷成了一片,逐渐远去了。

静默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乱声又起:扫地,擦桌子,搬椅子,夹杂着几句低沉含糊的问答。听那动静,大概是正在归置收拾,要变厅堂为公堂、赌场为刑场、公审为私审的意思。果然不错,乱劲儿刚刚过去,就听见一递一声由远而近地喊开了:

“升堂!”

“升──堂!”

“升──堂──!”

这鬼哭狼嚎的叫喊声,在宁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可怖,令人不寒而栗。

随着“升堂”的长长尾音儿,小黑屋子的门儿开了,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架起本良来就往外拖。本良在黑暗里坐的工夫大了,猛一被拽出来,眼前又是灯烛辉煌,光亮一片,加上身体虚弱,不由得两眼一黑,金星乱迸,好像腾云驾雾一般,脚不点地地由着人拖到了厅堂上强摁着跪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子。两只眼睛这才渐渐地看清了面前的情景。

临时由厅堂改成的公堂,正中央并着两张朱漆方桌,正北面南放一把太师椅,坐着的当然是金太爷;西边面东是一个圆鼓墩儿,坐着的却是姽婳夫人金太太。两个人面前全都放着盖碗茶和纸笔砚,不过太爷面前放的是硃笔,金太太面前放的则是墨笔。看起来,今天晚上这一堂夜审,掌印夫人要兼充刑房书吏:“鬼话夫人”要变成“鬼画夫人”了。两个站班的,虽不是彪形大汉,也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小伙子。押进本良来当堂跪倒以后,就一边一个在本良的两边叉手一站。用不着说,能在太爷夜审的时候站班掌刑,当然是心腹亲信无疑的了。金太太不知道是已经卸了妆呢,还是要的就是这个劲儿:一脑袋乌黑蓬松的青丝,随便地挽了一个抓抓髻,一样钗环珠花也不插。亏她已经是三十来岁的大娘们儿了,还学姑娘家打扮。通向内室去的侧门门帘儿后面,影影绰绰地好像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监审呢,还是因为从来没见过太爷坐堂而特意来听隔壁戏的。

缙云县的内衙,早在同治元年一把火烧光了,眼前的朱漆厅堂,是前任知县钱国珍在同治八年间按照京中款式重建的,因此,倒是有糊着高丽纸的雕花隔扇跟天井隔开,屋内并不太冷。就在隔扇门的两边儿,一边儿放一个刚生旺的炭火盆儿,通红的炭火,像长虫吐信子似的呼呼地窜看淡蓝色的火舌,熏得屋子里像季春三月桃花开似的热烘烘,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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