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苍山恩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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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 第3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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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花了钱了!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撅过来,给老子叼着……”

真是一座集花天酒地、淫声美色、下流无耻和蛮横跋扈于一炉的人间地狱呀!本忠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我走的地方倒是不少,可是进行院的确还是头一回。要是不亲历其境,怎么会知道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不知道内情的人,只看见我们一个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还只当我们享尽了人世间的福,日子过得有多美呢!长眼睛的,谁不知道我们这是人还活着身子就已经烂掉了?人人都知道妓院是个火坑,可不是火坑里面的人,谁知道我们是怎么受熬煎的呢!”

“看样子,你知书识字,又深明大理,早先一定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吧?”

红云点了点头,腼腆地说:

“说起来辱没煞人。先父姓林,本籍长洲①,也曾经进过学,本是有功名的,只是命蹇(jiǎn 简)运乖,不能发达②,又过辈得早,先母变卖了家产,到嘉兴来投奔舅氏一起过活。不料我舅舅是个游手好闲之徒,烟赌嫖酒,样样都来,正经本事,一宗没有。我妈手头的几两银子,都叫他骗了个精光,生叫他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妈故去以后,我舅舅说他手头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要我学做卖身葬母的孝女,连蒙带唬的,就把我卖到这青云楼来了。那年我刚十岁。到如今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已经过了八年了。”

……………………

①  长洲──今苏州。请代苏州府辖元和、吴县、长洲三县。

②  发达──科举时代,中了举人称为“发解”,也称“发达”。

“令尊有功名在身,你舅舅这不是卖良为娼吗?”

红云苦笑了一下说:

“人人知道《大清律》上明文规定不许卖良为娼,可我们青云楼里的姐妹们,就没有一个不是良家妇女出身的。有什么办法呢?一是没有人替我们出头首告,二是真的告到堂上去了,当官儿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向班子里诈一票钱,到了儿还是断给班子里。那些不长人心的东西,黑眼珠只认识白银子,哪儿看得见我们这些无依无告的可怜虫受的是什么罪!”

天下的官儿都要钱!缙云如此,嘉兴亦然。对于进衙打官司,本忠比红云更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不可说破。感慨之余,另找活题问:

“照这么说,你会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一定是令尊从小亲自教的啰?”

“先父见我小时候还不太笨,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也胡乱教我认过几个字。不幸我才九岁那年,先父就故去了。我如今能够瞎诌几句,还是我进了班子以后学起来的。

“到了斑子里,还让你学诗词歌赋么?”

红云感慨地说:

“官人不知道我们堂子里的事情,听了觉得奇怪。其实,不论是学弹琴唱曲儿,还是学诗词歌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替阿妈赚钱。我们这里的姑娘,进门以后,阿妈就教她弹琴唱曲儿。阿妈自己是干这一行出身的,弹唱上头还有些本事。只为她自己不识字,巴结不上官绅名士,所以临到教我们姐妹,倒是不心疼本钱,专门请了先生,隔长不短儿地来教我们吟诗作画下棋。在姐妹们中间,我有些根底,天性也相近些,学得比她们也就多了些个,其实不过是借此寄愁而已,惹人见笑得紧。”

“你说你阿妈也是干这一行出身,按理应该最懂得其中的苦楚,怎么对你们还是这么凶狠呢?”

“您不知道,在行院里,有一路姑娘特别能攒钱:他们千方百计地从客人手里把钱挖来,再拿去放羊羔利①,神通大的,有个三五年工夫就能自己赎身。我阿妈破身得早,十二岁就当红倌人,不到十八岁就自己赎身出来了。不过她从小在堂子里长大,除了吹拉弹唱出局接客,别的营生一概不会。她也知道嫁给人家做小老婆没有好日子过,当了几年自混儿,刚二十多岁,攒够了钱,就租房子买姑娘开起堂子来了。她是‘科班出身’的阿妈,管起姑娘来,另有一套办法:姑娘一进门儿,就替她做新衣服,给她吃好东西,一天到晚,除了弹弹唱唱,什么也不干,还叫丫头们‘小姐长小姐短’地浑叫,叫得她们自己都拿自己当小姐了。还有一样最毒最厉害:姑娘们才十二三岁,就叫她们抽鸦片烟。那东西,只要一抽上了瘾,可就再也放不下了。到了十五岁上,阿妈收人家百十两银子,就叫姑娘梳拢接客。姑娘要是不肯呢!她也不打不骂,只是说:‘阿妈开的是行院,干的就是这种营生。你要是不愿意当小姐,那就只好下去当丫头了。’她叫那不愿接客的姑娘脱下绸的,换上布的,打发到后院儿去洗衣服被褥,一天四碗饭两碗粥,鸦片烟当然是完全断了的。有多少姑娘受得了苦,却熬不过那眼泪鼻涕大呵欠去,不出三天,就自己去找阿妈,乖乖儿地愿意叫人梳拢愿意接客了。”

……………………

①  羊羔利──高利贷的一种,借钱给人,一年后归还,本利加倍。比喻一头母羊一年后下了一头羊羔,变做两头。

“这么说起来,你也是叫眼泪鼻涕大呵欠给逼到这条道儿上来的啰!”

“不是的。只为我舅舅在‘烟酒嫖赌’四个字上荡了家产,才把我卖进这活人坟里来,所以我从小就恨透了这鸦片烟。不管阿妈和姐姐们怎么劝我,我抵死不吃,连阿妈也拿我没有办法。所以直到如今,在青云楼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来没有抽过鸦片烟,房间里连烟具也不备,也不会做泡伺候别人。谁要抽烟,上别的姊妹房里抽去。我一进这院子,阿妈见我只喜欢读书,就专门在读书上笼络我,给我请老师,改诗词,散斗方①,播名气,总是把一些斯文些的相公布给我。渐渐地就有一些自以为风雅清高的富家子弟慕名来打茶围,纳一二两银子,或留一个方胜儿②请教,或买一个方胜儿去赏玩。就这样,我也替阿妈赚过一些银子,自己也攒了有几两私房钱。十五岁上,阿妈要替我找主儿梳拢,我死也不肯。阿妈好说歹说不管用,又没法儿用鸦片烟瘾圈住我,就动了鲁的,皮鞭子蘸凉水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可也没制服我。逼急了,一根绳子一把刀,我不活了!阿妈拿我没办法,怕我真去死,还不能不叫两个姐妹白天黑夜看着我。这两个姐妹劝我说:‘进了行院,就不要去想那贞节牌坊了。这门儿里,比你犟的姑娘不知有过多少,却连一个也逃不出阿妈的手心儿。实在不肯回心转意的,最后一招儿,把人捆起来也要开包,门儿里的行话,就叫做”霸王愣上弓“。与其那样被人家作践,还不如暂且答应阿妈,早日找一个有钱的如意郎君赎出身子去。’我听了她俩的劝,对阿妈说:‘违得了令,抗不了命;进了这行院的门,吃了院里的饭,也只能做院里的人了。不过这头一个客人,一定要让我自己挑,不答应这个条件,我宁可去死。’阿妈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不敢太拧着我,就答应了。”

……………………

①  斗方──书画所用一二尺见方的单幅稿笺。

②  方胜儿──也叫“同心方胜儿”,指把书信或诗词叠成菱形或双菱形压角相叠的形状。

“后来真的找了吗?”

“本来我只是拿这话支吾一阵,根本没那心思。您想想,凡是到妓院里来寻欢作乐的人,有几个是安份守已的正人君子?我一拖拖了半年多,阿妈又来催,说是再不选定一个人,她就要给我找主儿了。正好那年是同治十二年癸酉,省里学政大人到嘉兴府来主持院考,本府的童生都汇合到嘉兴府来,把城里城外的客栈全都住满了。这些毛头星,在家里都是有人管着的,一离开家,没人管了,手里又大都有几个钱,还不三五成群地茶楼酒肆戏院妓院满世界闹去?每四年一次的闹考,十三楼中总有那么一两家倒楣的,不是姑娘被打了,就是东西被砸了。胆小怕事儿的班主,只好雇条船把姑娘们统统拉到乡下去住,叫做‘躲考期’;胆子大的,豁开去让姑娘们挨一两顿打,多加谨慎,多赔小心,倒是能够趁此机会捞上一票的。我们阿妈,是个有神通、有胆量的人,哪年闹考,她都没有出门去躲过。那一年,当然也是紧着敛钱,打茶围的童生一拨子出去一拨子进来,川流不息,苦就苦了我们姐妹,白天黑夜的,哪有一丝儿闲着的工夫?”

“听你这口气,后来你是在这拨童生中间选了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啰?”

“是的。我自己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儿,爸爸从小就告诉我说:万般俱下品,惟有读书高。我自己也认定只有读书人最清高,才能跟我相配。再说,闹考的童生偶尔到行院里来玩玩儿,总也不能跟那些老嫖客等量齐观吧?我要给自己找女婿,尽管只是个三天的女婿,不也总该找个模样儿风流些、人品端正些的吗?这样的人儿,不从读书人中间去找,又上哪儿去找呢?”

“只怕在读书人中间,也难找到让你可心儿可意的人呢!”

“唉,您叫我怎么说呢!不管真的假的,当时总算是找到了。不过大海可量,人心难测:当着面儿山盟海誓,说得天花乱坠,转过身儿去,就翻脸不认人了。说来说去,还得赖我自己不长眼睛,看错了人,光图脸儿白嘴儿甜了。您知道,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半,阅历到底还不深哪!”

“这么说起来,那第一个梳拢你的客人,就是今天席上人们说的那个负心汉吗?”

“可不就是他吗?他姓安,名叫士发,行三,小名儿叫三发子,是本府平湖县人。家里祖上当过官儿,在县里也是一家数得着的大户。那年闹考,他才十七岁,一拨儿比他大的童生指着他有钱,就把他带到我们青云楼打茶围来了。大伙儿都叫他安公子,也有人说他的诗词写得好,叫他安才子的。不知道是我自己有心呢,还是我们俩前世注定有这样一段孽缘,总之是我头一眼看见他,就喜欢上他了。他脸色红润,鼻正口方,风流倜傥,在姑娘们面前说话还有些腼腆,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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