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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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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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昊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地道:“叫掌车滚到这边来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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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宅坐落在南京常府街上,正门一般紧闭,平常只从侧面开的角门进出。因着明日是齐家大太太的正寿日,今日两扇大门洞开,连门口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身上也挂着红绸。赶着今天便来贺早寿的人,大多与齐家沾亲带故,半条街车马不绝。
    齐如山两年前染了急病猝然去世,撒手丢下设在上海的启铭钱庄,无人堪用,乱成一团。齐家虽有三位公子,嫡出的大公子云腾却不争气,早早染上鸦片瘾,这瘾来得极重,身体熬的如枯柴般,竟渐渐起不了身。三公子云淳还小,只有二公子云昊刚满十七岁,最后无奈之下让云昊暂时接手。人人皆在心里忖度着齐家恐怕从此要往败落的路上走,谁知云昊接手钱庄后,不但生意没折损,倒比先前更兴隆。
    云昊是大太太养大的,因此大太太今年虽不是整寿,也按着整寿的规格,订了整整三天堂会,从昨日唱起,后堂里嘈嘈切切热闹得不堪。大太太在后堂打了一下午麻将,赢地杯满钵盈,自然喜不自胜,看着快到开席的时辰了,招手叫过丫头道:“收了牌桌,到花厅听戏去。等着云昊回来就好开席。”此时花厅戏台上一折戏刚刚唱毕,班主一听大太太要过来看戏,忙换上早准备好的《龙凤呈祥》。这折戏讲的是三国时刘备被吴太后招亲,与郡主孙尚香百年之好,祥瑞热闹,用来祝寿最合适不过。
    大太太穿着青地彩云寿字妆花缎旗袍,富贵难言,眼睁睁看着戏台上载歌载舞,眉心却微有点忧愁。她想起来今早去云腾房里,瞧着云腾比往日更不成|人形——这满台呈祥的祥瑞半点也落不到他身上——大儿子云腾身体一日一日的坏,虽说二公子云昊也是她带大的,不是自己亲生,终究隔着一层。正沉思间,丫头翠峰走来说:“太太,去接二少爷的人回来说,车站人都走光了,没见到二少爷。”
    她微微的吃一惊道:“不是前两天打电报说今日回吗?莫不是接的人去晚了?”
    翠峰摇头道:“接二少爷的人今日一大早就去车站等着了。”她迟疑一下,接着说:“咱们都等着他开席,现在可怎么办?”
    大太太蹙眉想了一想:“再略等一刻钟,若是还见不到人,就先开席吧。”她想着都因为大儿子不争气,此时才要指望旁人,心头又复烦恼,叹道:“老二到底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然怎么这时节还见不到人?”
    话音刚落,二姨太在旁笑道:“唉呀呀,姐姐真是心急,二少爷虽不是您生的,可待您那份孝敬劲,大家谁不夸赞?这时节的牡丹花是什么价钱?二少爷人没回来,先吩咐花房送温室养的牡丹来拜寿。”
    还是春初二月,戏台前却密密匝匝摆着牡丹,朵朵都有碗盘子大,姹紫嫣红,端的叫人眼前生辉。戏台本就布置的美轮美奂,更兼被精心布置成“福”“寿”字样的牡丹漫漫簇着,两下里交索互染,只觉富贵安逸到超乎人的言说。
    大太太默然无声,半晌叹了一口气,微笑道:“我也是着急才多说两句。这折戏让人看地眼花缭乱,唱完让他们歇会儿,只怕云昊也就该回了。”
    这出戏唱完,云昊却仍然不见人影。丫头见大太太怔怔出神,因她刚刚吩咐在先,也不敢去请示是否要戏班子接着唱。台子上丝竹锣鼓一收,陡然安静,台下一帮花枝招展的女眷低声谈笑,声音如莺歌燕语般细碎。
    台侧的琴师歇了半响,突然将京胡拿起调弦,打云板的待他弦声一定,便打起过门。台下女眷们正在说笑,见台上有响动,立时鸦雀无声。大太太回过神来奇道:“刚叫他们歇会儿,还没吩咐开锣呢,怎么又唱上了?”
    云板一收,京胡咿咿呀呀地拉起西皮流水,正是《红鬃烈马》中一折《武家坡》的过门。这出戏的看头大半落在旦角身上,大家都翘首等着正旦露面。终于轮到王宝钏的戏份,台侧缓步走上一纤秀身影——从台前几十盆怒放的各色牡丹中看上去,王宝钏身着青衣褶子银泡子,婷婷雅致如一枝淡墨描的菡萏,台下轰然喝彩。
    二姨太看了半天,笑道:“这个青衣挺面生的,唱了两天戏也没见过,难道班头有心藏了宝贝?就是身材略高了些,扮相倒美。”大太太皱眉摇头道:“《武家坡》这一折虽然好听,但是极难唱好。昨天没点这折戏,就是怕他们唱走样了。”想了想微笑道:“这青衣身段扮相都不错,且听听嗓子怎么样。”
    说话间生旦开始对唱,这青衣起初发音略有些生涩,唱了几句渐渐流畅,与眼神身段搭配,十分有戏,将落魄相府千金被歹人逼迫的模样演得楚楚可怜,台下又喝了一遍彩。
    及至后来薛平贵唱到“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时,满是调戏之意,王宝钏本应该又气又怒,指着薛平贵痛骂,台上这青衣嘴角却挂起一丝微笑。
    二姨太轻轻噫了一声,女眷们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必大家都觉得此处表情不对。接下来更是匪夷所思,王宝钏竟将水袖舞的如两朵白云,一前一后回旋甩出,恰恰搭在薛平贵的肩上,反成女调戏男之势,众人立刻大哗。
    台上这王宝钏浑然不管台下乱纷纷,眼波斜飞,满脸笑意,一句句接着唱这段快板,口齿伶俐,咬珠断玉:“这锭银子奴要了,与我娘做一个寿礼的钱。买绫罗,做衣衫,寻翠钿,添妆奁,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又合着摇板唱道:“来来来,一马双跨往南京赶,给我娘祝寿礼才端。”
    全场皆轰动,翠峰惊叫道:“二少爷!”话一出口忙不迭拿手捂嘴。
    二姨太听着唱词本就满腹狐疑,一听提点便醒悟,向大太太笑道:“二十四孝里有老莱子斑衣娱高堂,咱们二少爷也仿着这出给您上寿。不是我说,他这份孝顺劲儿,就算是亲生的也未必赶得上。”大太太握住帕子捂着嘴,乐的笑眯了眼,半晌向台上招手道:“快将戏停了。云昊就知道瞎闹,还不换了衣服下来。”
    云昊又扯着水袖朝台下团团一拜,才笑嘻嘻地回后台。他从上海乘火车时本穿着西装,此时回到南京老宅中,便换了一身竹根青长衫,英气稍敛,倒添了三分儒雅之色,走出来给大太太行了大礼,笑道:“娘,这出武家坡唱地如何啊?”大太太满脸笑意,端详着他道:“扮相不差,不过你好歹也是钱庄的大东家,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贪玩?”云昊正色道:“我一年也难得回来尽孝,借着您过寿,哄您乐一乐,哪里是贪玩了?”他的眼睛里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见底,语气诚挚:“娘,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我这大东家不过帮大哥几年忙。我在上海没日没夜的辛苦,把钱庄做的兴旺发达,将来等大哥病好了,就完完整整的交还给他。”
    大太太日夜悬心此事,本来还担心这次如何对云昊开口,现在听他亲口应承,心里一热,几乎坠下泪来,笑道:“忙也要有个分寸,别把你自己身体熬坏了,到时候可叫娘指望哪一个?”拿帕子拭着眼角道:“云腾将来要像你一样争气,娘心里就踏实了。”招手叫过翠峰:“二少爷回来了,吩咐开席。”
    这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再与祝寿的亲戚一一寒暄,诸事消停,大家各自回房睡觉时已将近三更。陆豫岷跟着云昊回屋,把明日的事情又叮嘱了一遍,忽然间嗤嗤笑了,见云昊诧异地拿眼看他,忙笑道:“看过好多回《武家坡》,头一次见薛平贵反被王宝钏调戏。少爷这出戏真是出其不意。”云昊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眉眼斜飞,英气勃勃:“我在车上看到大太太身边的人捉贼似的神气在下面等着,心里就有气,偏偏叫他们扑个空。”
    陆豫岷笑道:“齐家二少爷千里奔波,斑衣效彩为母祝寿。恐怕满南京城的人,明天都要传颂您的这份孝心。”云昊笑道:“今天台下那么些人眼睁睁看着,口口相传,这孝子的名声我就算想推也推不掉。”他唇角浮上浅浅促狭笑意:“我在上海跟影星名媛约会,报纸天天追着拍照写头条,启铭钱庄连做广告的钱都省了。只苦了我,为了钱庄牺牲色相。”陆豫岷笑道:“我看少爷倒是乐在其中。”
    第二日是正寿日,车如流水马如龙,来拜寿的几乎把门槛踏平,送的寿礼都堆在正房的条案上,五光十色。云昊送的那尊缅甸白玉观音放在正中,别的礼物与它相比,立时黯淡无光。三少爷云淳耳边听得众人都啧啧称颂二少爷,十分不服,气呼呼的回房生闷气。
    到中午开席时,云昊眼睛一溜,还缺二姨太和三少爷两人。众仆人都忙忙乱乱,他们俩并不是重要的人,谁诚心看顾?云昊自己也是庶出,他如何不知这里头的分别?摇头暗叹,自己悄悄去请,走到二姨太住的厢房外,却听三少爷怒气冲冲的声音:“我就是不服,我哪里比不上他?他跟我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能做少东家?”又冷笑道:“他如今有钱有义,人人都道他是孝子。等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只怕肠子都要悔青了。”仿佛二姨太去捂他的嘴,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仍是不依不饶挣扎:“上次听到陆娘姨偷偷跟您说,当初是大娘让那戏子去勾引四……”说到此处声音渐无,想必嘴被捂严实了。
    陆豫岷转脸见云昊不在席上,忙脱身来找,走了一半路见云昊脸色煞白地慢慢踱过来。他以为是云昊被累着了,迎上去笑道:“少爷,怎么一转眼就不见您人影?您忙了一早晨,快入席吃点东西吧。”云昊却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若有所思,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上次恍惚听你说三少爷迷上了秦淮河上一个歌女,有没有这回事?”陆豫岷被问得莫名其妙,眨巴半天眼睛才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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