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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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北大-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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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是不相同的,因此,不要千篇一律地从准备、出发,写到见到毛主席,到最后回到学校;可以写出发之前,也可以写归来之后;你所认为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最值得写的……这个同学说的,应该是指这件事了。在这个〃高潮〃出现之后,批判会倒不知如何再进行下去。于是,主持人宣布结束。屋子里又回复到开始前那种异样的安静。我收起本子,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从本子上一条一条地看着我的〃错误〃,越看越觉得伤心、委屈,甚至产生怨恨的情绪。回想着我如何认真准备每一次课,如何批改每一篇文章,在上面密密地写着批语,如何对学生个别指出存在的问题。我忘记了当时的社会和社会心态,钻牛角尖一样想不通,真诚的劳动为何得不到承认,反而受到指责。很长一段时间,便陷于〃自艾自怜〃的沮丧之中,并为这种情绪的合理找到解释。但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忘记。说〃我们〃,是因为不管学生,还是我,都被引导、并投入到对更大的事件,和更大的人物的关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在那几年,也已成为家常便饭。我和学生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很快也恢复到原先的状况。而且,好像是一种默契,关于那次批判会,我们后来谁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是,对我来说,存在于心理上的隔阂、障碍,却没有完全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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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一点往事 文/洪子诚(2)         

  重新想起这件事,是到了1969年夏末秋初的时候。那时,我和大多数教员,已被宣布到江西鄱阳湖畔的〃五·七干校〃劳动。临走前,有许多事要处理:书籍装箱存放;购置劳动生活的用品;觉得很可能不会再返北京,便和谢冕、周先慎骑着自行车,跑遍北京有名的古迹胜景摄影留念……最让我伤脑筋的是,大学入学以来的十多本日记如何处理。不论是带走,还是放在系里寄存下放教师物品的仓库,都觉得不妥当,倒不是里面有什么〃里通外国〃之类的秘密,而是写给自己的文字,不愿意让别人读到。想来想去,终于,走之前的一天,在十九楼(中文、历史系的单身教员的住处)前面树丛间的空地上,一页页撕开烧掉。烧时不免留恋地翻读,然后看着它们成为黑灰。在读到1958、1959年间的那些部分时,我发现,原来那时我也充当过激烈的〃批判者〃的角色。    

  1958年,我已是二年级学生,〃反右派〃运动结束不久,便是全国的〃大跃进〃。除了参加修建十三陵水库,参加除〃四害〃、大炼钢铁,参加为创小麦亩产十万斤记录深翻土地的运动外,在学校便是〃拔白旗、插红旗〃……批判〃资产阶级〃专家权威。北大是著名学者会聚的地方。我们进校之前,对文史哲〃权威〃的名字就耳熟能详。他们大多在这个运动中受到〃冲击〃。记得,中文系的语言学家王力、岑麒祥、袁家骅、高名凯,作家和文学史家吴组缃、林庚、游国恩、王瑶,他们有学术思想和研究成果,在这期间都受到批判。而我所在的班,批判的是王先生。    

  直到现在,我仍不清楚这个〃任务〃为什么交由我来承担。我清楚的是,无论作为一个运动,还是具体批判对象和批判方式,都不只是学校的事,更不可能由我们这些很少政治经验和阅历的青年学生所能决定。对王先生的著作,主要批判的是他的《中国新文学史稿》……这是建国后最早出版、也是当时最有影响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当时,我们实际上还未学习现代文学史课程(那是三年级的必修课),书中述及的许多文学现象和作品,对我们来说都很陌生。但是,既然认定《史稿》是资产阶级性质,我们这些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的〃小人物〃,就有资格藐视权威,于是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就文艺界〃两条路线斗争〃〃党的领导〃〃研究方法〃等若干专题,进行准备。我被分在最后的小组。我们先学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学习周扬总结〃反右〃运动的文章,然后根据我们所掌握的这些〃武器〃,来寻求《史稿》中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和方法。当时,暑假已经开始,我在参加了几次讨论后,便回南方的家乡,待到开学归来时,同学已写出几篇批判长文,并已交到杂志社。不久,这些锋芒毕露的长篇文章,便在下半年的文艺界权威刊物《文艺报》和《文学评论》上刊出。其中最主要的一篇,题为《文艺界两条道路的斗争不容否定……批判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作者署名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二年级鲁迅文学社集体写作〃。是的,当时我们班组织的文学社,便以〃鲁迅〃命名。我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看到这些成果的发表,听着在校坚持战斗的同学对写作的情景的讲述,我感到很惭愧。在批判开始的时候,我的好朋友给我写了这样一行字:〃你闻到硝烟的气味了吗?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了吗?〃但我却临阵脱逃,这使我后悔,觉得这个缺憾,将难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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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一点往事 文/洪子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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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批判文章发表后不久,王瑶先生的名,便从《文艺报》编委的名单中消失。我无法知道王先生受到批判时的内心活动,但我知道,他本来也是想顺应潮流的。在〃反右〃刚开始时,他就发表《一切的一切》,表示对于〃右派分子〃的谴责。这篇文笔、结构相当漂亮的短文,登在《文艺报》的头版头条。1958年初,他的评冯雪峰《论民主革命的运动》一书的长文,也刊在《文艺报》上。他批判冯雪峰的依据和逻辑,也就是半年后我们批判他的依据和逻辑。但王先生没有能使自己免于〃厄运〃。    

  临近毕业,不管是学校领导,还是我们自己,都觉得这几年中损失很多。许多该上的课没有上,该读的书没有读。当然,也许更重要的是失去一些基本品格,例如,长幼尊卑的界限,对待事情(学问也在内)的老实态度。在上五年级的时候,便集中补上一些必修课。如古代和现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采取讲座的性质,把重要的文学现象和作家作品,归纳为若干专题,由几位先生轮流讲。王瑶先生讲四讲,记得有五四文学革命、鲁迅、曹禺等。他浓重的山西口音,我听起来很费力,因此,每次总要先占好前排的座位。对于两年前的批判,我们(至少我自己)并没有正式向他道歉过,承认我们的幼稚和鲁莽。但我当时想,诚挚地接受他的授业,应该是在表示我们的反省。我看到,他在不久前指责他的学生面前没有丝毫揶揄讥讽的语气神态。他认真细致地陈述他的观点,讲到得意之处,便会情不自禁发出我们熟悉的笑声。他对曹禺等作家的分析,使我明白世上人事、情感的复杂。课后,又耐心地回答我们提出的问题。这种不存芥蒂的心胸,当时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他是在表明,我们每个人都无法脱离社会历史的拘囿和制约,却可以在可能的条件下,选择应该走的路。    

  在把〃文革〃发生的事情,和以前的经历放在一起后,我开始意识到,我们所遭遇的不正常的事态,它的种子早已播下,而且是我们亲手所播,在我们用尖锐、刻薄的言词,没有理由地去攻击认真的思想成果时,实际上,〃批判者〃也就把自己预置在〃被批判〃的位置上。这一对比又使我想到,对于生活中发生的挫折,我却没有老师的从容、沉着,我慌乱而失措。这不仅因为我还年轻,缺少生活经验,最主要的是心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有力的支柱。更让我难堪的是,批判会上,我被学生所〃质询〃、所批判的,竟是些什么〃不让见毛主席〃、〃阶级路线〃之类的可笑东西,是我那几年发表在报刊上追赶政治风潮的浅薄的〃时文〃。而我们五十年代想要〃拆除〃的,则是王先生的具有学科奠基性质的《史稿》,是他的也许更具价值的《中古文学史论》:这是让批判者最终要回头来请教的著作。在王瑶先生的心中,有他理解的鲁迅,有他理解的魏晋文人,有他的老师朱自清。因而,在经历过许多挫折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成熟和尊严,这是他在八十年代留给我们的形象。而我们呢?究竟有些什么?心灵中有哪些东西是稳固的、难以动摇的呢?    

  对于已走过一百一十年的路的北大,我们个人可能难以讲清楚其间的辉煌与衰败,光荣与耻辱,我们可以说的,是个人亲身感受到的〃传统〃。在我看来,北大最值得珍惜的〃传统〃,是在一代一代师生中保存的那样一种素质:用以调节、过滤来自外部和自身的不健康因素,在各种纷扰变幻的时势中,确立健全的性格和正直的学术道路的毅力。这种素质的建立和传递,可以肯定地说,不仅来自于成功和光荣,也来自于我们每个人都经历到的挫折,就如王先生的人生和学术道路给我们所留下的深刻的印记那样。    

  洪子诚,1939年生于广东揭阳,195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中国当代文学史》、《1956:百花时代》、《问题与方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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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融入我的大学 文/吴福辉(1)         

  融入我的大学(吴福辉)   

  70年代末、80年代初北大生活片断   

  1978年金秋十月的一天,我在北京站坐上了北京大学派来接新生的车子。驶进长安街的瞬间,我的心少有的蒸腾飞翔起来。记得当时我暗暗立下个心愿:一定要对得起这三年,拼命学好这三年。可是住进了学校29楼,和同届的研究生一接触,我就傻眼了。因为他们的决心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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