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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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那个秋季-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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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久的文明在回味中倘佯他还唱到了妇女卫生巾:
  只有安尔乐
  给你的体贴
  关怀——
  莲蓬头里的自来水就是在这个时候断掉的。耿东亮以为停水了,伸出手,去摸自来水的龙头开关。他摸到了一只手。
  “你是音乐系的?”有人说。
  耿东亮后悔不该在这种地方用美声歌唱妇女用品的。他用肩头揩干净一只眼,侧着头,歪了嘴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个人站在他的对面。耿东亮的目光自下而上,一双光脚套了一双米黄|色硬塑料拖鞋正站在他的正面。裹了一件大衣。头发很乱,像刚刚冲出实验室的爱因斯坦。耿东亮一下子就认出炳璋了。他一定在隔壁的教工浴室里全听见了,要不然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耿东亮的脑袋“轰”他就一下,眼一黑。完了。
  “怎么可以这样?”炳璋神情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不爱惜自己?——你叫什么?”
  “耿东亮。”
  “我是炳璋。”炳璋说。炳璋 脱掉大衣,把耿东亮重新拉回汤池里去。他的整个身体都泡在水里,用那种兴奋与惊喜的目光打量耿东亮,耿东亮都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了。炳璋 突然笑起来,说:“做我的学生吧,你看,我们刚一见面就这样全无保留。”


  洗完澡炳璋就把耿东亮带回家去了。一进门炳璋就和一位胖女人说了句很长的俄语。耿东亮站在炳璋身后,很腼腆,一副窘迫的样子,他喊了一声“师母”。师母虞积藻的身体有两个炳璋 那么宽,看上去真的像前苏联电影里的俄罗斯太太。听完了俄语,这位出色的钢琴伴奏上下打量了耿东亮一回,对炳璋笑着说:“夸别人的时候你总是忘不了夸自己。”两年之后,炳璋才把那句很长的俄语翻给了耿东亮,那是最伟大的男高音卡鲁索说过的话:“……天才往往是在无意中发现的,而且每次总是被那些善于挖掘的人发现。”
  炳璋坐在沙发上,用巴掌向脑后整理白发,看起来心情不错。炳璋 说:“人之大患,在好为人师。这话孟子说过。我有这毛病。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耿东亮有些紧张,坐在炳球的对面,打量他家的客厅。那架很旧的钢琴上方挂满了酱红色的人体解剖图,从左到右挂着呼吸器官、喉头正面切剖面、口腔及咽腔、喉头矢状剖面,以及声带、鼻腔、上额、软颚的切面。这些酱红色的剖面四周围满了阿拉伯数字,而每一个数字在剖面图的下方都有一大串的命名与解释。“你瞧,”炳璋说,“我们在浴室里看到的其实不是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精妙极了。”炳璋指着那张人体切面说:“这儿,肺,是一只风箱,喉头呢,我们的发声器,反射器则是咽部,嘴巴则成了我们的咬字器。我们的人体是一架很完美的机器,上帝动用了一切才把它造出来。这架机器能产生生物界最美妙的声音。我们得爱它。身体就是我们的孩子,得爱它。用它来歌唱。正像阿克文斯基所说的那样,不会歌唱是可耻的。而我要说,不会歌唱就如同奔马失去了尾巴。你是一部好机器。得爱护它。为了歌声,你必须学会舍弃,凉水,以及凉水一样的所有诱惑。”
  炳璋坐在琴凳上,神情开始肃穆了,脸上的样子似乎刚举行了一场仪式。窗明几净,客厅里收拾得齐齐整整,耿东亮站在旧钢琴边,心里头似乎也举行了一场仪式。炳璋说:“你以往的一切全不算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的一切从今天开始。——你来到这个世界只发对了一个声音,那就是你的第一声啼哭,第二个正确的声音就要产生了,是我赋予你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炳璋 打开钢琴盖,双手半悬在琴键的上方,十只指头一起打开来了。他的指头细而长,打开的时候带了一股轻柔的风,舒缓的,神情丰富的,半圆形,掌心里头像藏了一只鸡卵状的几何体。炳璋的眼睛不停地眨巴,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只有耿东亮知道,那个并不存在的东西是耿东亮的身体。耿东亮就站在炳璋的身边,耿东亮弄不懂炳璋为什么要采取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不依靠眼睛,而只凭借想象去注视,去关切。这个身体是透明的,可以看穿,可以看出一切不利于发音的所有阻隔,“注意我,像我这样……放松,再放松……吸气,放下横隔膜,腹壁和肋骨往外张,抬起胸廓,打开上颚,然后像叹气,让声音像蛇一样自己往外游动……这样,讪——”炳璋在示唱的时候十只指头像海藻遇着了浪头一样,握在了一组白键上。他全神贯注,倾听耿东亮,宛如一个助产师正在抚摸新生儿的胎脂。炳璋半张了嘴,呢喃说:“放松……别压着…··不要追求音量,……控制,稳住……”
  炳璋 听了几句,似乎不满意。他停下来,起身之后点~住香,香烟孤直。炳璋 把那往香挨到唇边,示唱,香烟和刚才一样孤直。烟瘴把那注香提到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刚一发音香烟就被吹散了,一点踪迹都没有。炳璋 说:“你瞧,你的气息浪费了,你的气息没有能够全部变成声音,只是风,和声音一起跑了。得节约,得充分利用。声音至高无上。你听好了,像我这样。”
  炳璋让耿东亮一手提了香,另一只手报在自己的腹部,整个上午只让耿东亮张大了嘴巴,对着那条孤直的香烟“加”或者“mo‘。
  对炳璋来说,声音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的推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声音”而生成,而变化的。所有的声音里头,人类的声音是声音的帝国,而“美声”则是帝国的君主。正如察里诺所说的那样,“人类的音乐就是肉体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的谐调关系。”察里诺所说的“人类的音乐”当然只能是“美声”,别的算什么?只能是马嘶、猿啼、犬吠、狮吼、鸡鸣和母猪叫春。人类的“美声”足可以代表“人”的全部真实、全部意义。
  它既是人类的精神又是严密的科学。精神是歌唱的基础,而科学则又是精神的基础。他要求的声音必须首先服从生理科学,而同时又必须服从发育科学。然后,这种声音就成了原材、质地,在人类精神的引导下走向艺术。几十年当中炳璋在这所高校里头发现了好几部“好机器”,发现一部他就组装一部,整理一部,磨合一部。可是学校就是学校,所谓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最多四年,他的“好机器”就会随流水一起流走的,然后便沓无音讯。他们就会湮没在某个水坑里,吸附淤泥,生锈,最后斑剥。声乐教学可是无法“从娃娃抓起”的,你必须等,必须在这部“机器”的青春期过后,必须等待变声,否则便会“倒仓”。最要命的事就在这儿,“青春期”过后,“机器”没有修整好,而“机器”的“方向盘”都大多先行装好了,你无法预料这部‘机器“会驶到哪里去。
  炳璋 能做的事情就是碰。说不定能够碰上的。也许的。他的激|情与快乐就在于“碰”。
  又碰上了。
  是的,又碰上了。
  炳璋对耿东亮说:“你怎么能在浴室里唱那么大的咏叹调呢?太危险了。它会把你撕裂的。——循序渐进,明白了吗?循序渐进。所有的大师都这样告诫我们,察科尼,加尔西亚,卡鲁索·雷曼,卡雷拉斯。你只有一点一点地长。像你长个子,像太阳的位移。成长的推一方式是寓动于静的,甚至连你自己都觉察不出来。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有‘大’进步了,十拿九稳得回头重来。失去了耐心就不再是歌唱,而是叫喊。只有驴和狗才做那样的傻事。叫喊会让你的声带长小结的。小结,你知道,那是个十分可怕的魔鬼。”
  但耿东亮的声音始终有点“冲”,有“使劲”和“挤压”的痕迹,有“摩擦”的痕迹。炳璋跑回厨房去,抱出来一只暖水瓶,拿掉软木塞,暖水瓶口的热气十分轻曼地漂动起来了。
  炳璋指着瓶口,让耿东亮注视“气息”漂出瓶口时那种自然而然的样子,那种类似于“叹息”
  的样子。炳璋随后就要过了耿东亮的手,让它罩在自己的口腔前。炳璋 又开始“——”。耿东亮的手掌感受到一种均匀而又柔和的气流,真的就像瓶口的热气。炳璋说:“明白吗?”耿东亮说:“明白。”炳璋一边点头一边退回到琴凳上去,说:“放松,吸气,像我那样…
  整整一个冬季,耿东亮只纠缠在“加”和“mu”之间。糟糕的是,炳璋并不满意。他总能从耿东亮的声音里头发现不尽人意处。在炳璋面前,耿东亮的身体从来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机体,它被炳璋的听觉解构了,总有一些矛命的零件妨碍了“声音”从机体里头发放出来。
  不是喉头就是腹膜,不是上颚就是咽喉。这些部位不再是发音器官,而是罪人,它们破坏了声音,使声音难以臻于完美。然而炳璋 不动声色。他的神情永远像第一天,专注、肃穆,带了一种“仪式”感。炳璋的诲人不倦近乎麻木,他的耐心与时间一样永恒,你永远看不到他的失望,他的急躁。他四平八稳,一丝不苟,没有一处小毛病能逃得出他的耳朵。他的耳朵炯炯有神。他守着你,在你的身体内部无微不至。
  炳璋说:“声音飘。声音没有根。”炳璋说这句话的时候把耿东亮带进了卫生间。他打开了水龙头,在水槽里头贮满了水。炳璋 取过一只洗脸盆,放进了水里。炳津对耿东亮说:“把脸盆覆过去,握住它的边沿,用两只手往上拽,把它拽出水面。”耿东亮伸出手,伸进水里。把覆过去的洗脸盆往上提拉。水在这个时候呈现出来的不是浮力,相反,有一种固执的与均衡的力量往下拽,往下吸。炳璋 说:“吃力吗?”耿东亮说:“吃力。”炳璋 说:“这只洗脸盆就是你的横隔膜,在你吸气的刹那,它往上抬,然而,上拍的时候有一种力量在往下拽,把这拽住!——它拽得越有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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