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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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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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一位好社员”六个字映入眼帘了。鲍老师从陶醉中醒悟过来,看那下面的内容是:
“我队里有个好社员,名叫武梓寅……”
“好!”鲍老师感动得脱口而出,几乎要跳起来。多么简练的语言啊,丝毫都不拖泥带水。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正坐在办公室里了,他仿佛是一位戏迷票友,正坐在茶楼里听一出荡气回肠的古装戏,当听到演员干净利落地唱完一句导板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喝彩。
他满含泪水地继续往下看去。文章大约记述的是这位好社员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抢修生产队猪圈的故事。那是一个三九严寒的傍晚,烈烈寒风冻的人们连手都不敢伸出袖口。可是现实情况不得不要求抢修者的两只手直接跟稀泥接触。很多人吓得连忙退缩。只有武梓寅勇往直前。文章这样写道:“只见他袖子一挽,两手插入泥中。”
一个“插”字,把这位好社员奋不顾身的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分明又是一个亮点。鲍老师双眼紧紧地盯住这两句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种极富传神色彩的语言居然出自一位六年级十四岁的中学生之手。
每次阅读完这位学生的作文之后,他都会遇到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该如何下评语呢?还能再用“语言流畅,内容丰富,结构完整,层次清楚……”之类的陈词滥调吗?那样,批改者岂不太显得力不从心了?除此又有什么更明确的说法呢?如果此类文章出现在某种报刊上,那好办了,他既可以吹捧成妙手文章,也可以贬低为满纸谎言。因为他毕竟不会面对作者,即使面对作者,他也会强词夺理,既然会强词夺理,自然也就无所谓是非曲直了。学术之争麻,跟政治之争是两回事儿;学术之争永远都分不清个是非曲直,而政治之争是有是非曲直之分的,因为政治上历来强调大是大非。而现在他所面对的仅仅是一位中学生的作文啊。他既不能运用学术手段,也不能运用政治手段。当然你也可以给学生提出更高的要求,你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艺术境界说得无边无际,可是你最终要对你的话负责。学生也是要追求进步的呀,学生一旦要向你请教更高更深的知识时,你能回答得上吗?你如果回答不上,那不成了捉襟见肘了?鲍昭阗是聪明人,他才不做那种傻事儿呢。那样谁还再承认他的学问渊博呢?
说到他的学问渊博,就连芦花村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都会认同,从来就没人敢否认他是一位最称职的教师。他的资历就能说明一切,他是堂而皇之的在邑城一中读过三年书的高中生!而邑城一中又是省属重点中学啊!高中生,而且是文革之前的高中生,这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啊!不仅仅芦花村的大人孩子承认他是有学问的,就连整个程漳集公社的教师无不对他刮目相看。跟别人不敢不对他刮目相看一样,他也不敢不对鲍学智刮目相看。也许在众多对他刮目相看的人员当中,还有一万分之一的人对他稍有微词(这里仅仅指的是学问),可他对于鲍学智的认可度在任何时候都绝对超过一分之一万。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位学生也非常敬仰他的老师。如果说学生对老师的敬仰完全取决于一个“博”字的话,那么老师对他的学生的认可度除了“博”,还有一个“精”。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这对师生共同对书法艺术感兴趣。老师的字尽管奔放、张扬,但根基不牢、虎头蛇尾,只能蒙骗一下外行而已;而学生的字笔笔到位、字字入法,不仅追求奔放,而且注重收敛,时常得到行家的青睐。很显然,两个人的艺术品味根本不在同一个重量级别上。
说到学问的“精”,还有一件事情很值得一提。
那是在学区教师会上的一次发言,每个教师都照着稿子一字不漏地念完了近期深入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心得,鲍老师是最后一个念稿子的。他念完后,学区负责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说他对材料的整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不像有的教师那样儿戏。最后这位负责人再一次强调,今后大家一定要以鲍昭阗为榜样,充分认识这场运动的实质意义。会后不久,学区组织了教务大检查,有一位教师惊讶地发现,鲍学智同学的一篇作文跟鲍老师那天的发言几乎一字不差。这位老师无限感慨地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啊!”鲍老师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本想在那次会议上随便敷衍一下,没想到事情会把他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鲍老师提着饱吸了红色墨水的蘸笔试着要在文章的后面书写点什么,然而,笔尖刚要触及纸面,他的手就好像要触电似的猛然缩了回来。他将蘸笔在墨水瓶里慢慢悠悠地搅了很大一会子,然后又在瓶口磨絮了一阵子。此时此刻,他觉得手中的这支笔有千斤重。几经反复,他像决定一件生死存亡的大事一样,把笔从瓶腹中拔出来,笔尖上饱含的红色墨水像眼泪一样在办公桌上滴了长长的一串……
他尽量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在正文下面空两行位置的后面抹了一个苍白无力的“甲”字,接着在“甲”字下面又写了一行小得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的阿拉伯数字:“76。4。6”。
他看着这些墨迹未干的红道道,觉得很像一盘正在飘荡着浓浓香气的菜肴上蠕动着的几只绿头苍蝇。他赶快翻到前一页。空灵、隽永的文字再一次把他带进一个静谧的世界里。
恍兮惚兮,眼前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片绿幽幽、崔灿灿的芳草,细碎的、金子一样的黄花点缀在绿草丛中。像柳絮一样带着种子的雪白绒毛在空中飞来飘去……那是蒲公英正在向天地传播着春天的消息。在黄花与绿草丛中,一位少年正遥遥向这边走来。他穿着火红的毛衣,显得很有朝气,他的脸蛋红红的,就像秋天里沐浴在阳光里的红苹果一样可爱:他永远都显得那么清洁,就像从不沾染世间的尘埃一样;他浓密的黑发总是闪着亮光。一绺短而整齐的黑发很松软很自然地罩住眉心,使得那张嫩悠悠、毛茸茸的脸平添了几分文弱。
倏忽之间,少年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蓬发垢面,衣帽歪斜。原本蓝色的旧棉袄已变得灰白不清,纽扣多半脱落,两衫衣襟向外闪忽着,里面露出肮脏的内衣。他时常用右袖揩去粘稠的鼻涕,使得袖口积淀了一块硬硬的亮亮的污痕。
烟头上微弱的余火烧疼了他的手指,也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把烟蒂甩到地上,就像甩掉了一只毒蝎一样,生怕它不死,又用脚使劲地搓了几下。他拖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挪到门口。
也许是曾经吃过低矮房门苦头的缘故吧,每当进出门的时候,他总有稍微低头的习惯,好在他瘦高的个子略有点驼背的样子,因此他前倾的动作倒还显得比较自然,否则,肯定会被人误认为他在给人鞠躬。岁月的磨难使得他总比同龄人显得苍老了许多。他本来只有三十五岁,但给人的感觉总有四十开外。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深陷着一双让人捉摸不定的眼睛,给人一种通达世务的感觉。即使是最简朴的服装也遮掩不住他那种隐而不露的神态。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太阳像捉迷藏似的从云丛中露出了笑脸,把它那种暖洋洋的光一丝一丝地撒在树上、房顶上以及所有能看到它笑脸的地方。鸟雀们开始欢快地鸣唱了。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音越来越小,想是他们正在做堂课的最后总结,马上就要迎接下课铃了。这会子几乎是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刻了,站在校院里,就能清楚地听到西敬老汉“锵”“锵”的拆墙声。
堆砌在太阳周围的一块云丛很快就土崩瓦解了,阳光变得更加灿烂。强烈的阳光刺在鲍老师的脸上,使他感到由衷的不舒服。他本能地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忽然又讨厌起阳光来了,他恨不得让厚厚的云丛重新卷来,把太阳深深地锁在里面,让天空猛然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锵!”“锵!”
西敬老汉拆墙的声音像木槌一样敲打着他的耳鼓,震撼着他的心灵。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不是嘲笑,而是自嘲。
是的,西敬老汉每年每日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一切,而不受任何干扰。他却不能。因为他没有扭转乾坤的本领,也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法术,他只能在一种特定的圈子里安于现状。
“当当”“当当”……下课铃终于响了。
“轰!”同学们像一群出笼的小鸟,不等老师走下讲台,就拥挤在教室门口。一阵相互埋怨之后,他们立即朝着校园里各个方向去了。
一部分学生奔赴的目标是校院南墙边的厕所。有那种俏皮的男生一边奔跑,一边用手捂着肚脐下面的位置,故意做出急不可耐的样子,以引起别人的发笑。更多的同学则不顾地滑,嬉笑着玩耍各种游戏。当然,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水里的情景也比比皆是。游戏的种类五花八门,如:踢毽子、跳绳、玩纸燕,等等不一。还有一种游戏叫“斗拐”,也很有意思:参与双方共两人,要么男对男,要么女对女,很少出现男女混杂玩耍的情景。参与者立在相距约两步远的地方,同时将右腿或者左腿向前弯曲至另一条腿的膝部位置,一只手搬着这条腿的脚背处。在做好充分准备后,双方齐喊:“开始”,然后各自跳跃着向对方撞去,就像两只公羊顶撞一样。此游戏虽然比试的是力量,但一般不具有较强的杀伤力,因此,在校园里广为流传。
就这样,一群生龙活虎的娃娃们在校园里无忧无虑地、唧唧查查地玩耍着、嬉戏着。谁也不曾防备,一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男生从墙根处鬼鬼祟祟地潜移过来。他乘人不备,猛地将一棵碗口粗细的垂柳树摇晃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柳树下立即像下雨似的落下水来,众娃娃们被淋得抱头缩脑,苦不堪言。他们苦恼过后,纷纷用一种仇视的目光寻找着恶作剧的制造者。而那个混小子早躲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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