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疗养院的林荫小道上散着步。正是春夏之交,繁花似锦,落英缤纷。上官仪在一株花树下停住脚步,她抬眼望着头上的花团锦簇,脉脉不语。
又沉默了一会,她回过头来说,“大家都很重视你。”
“我知道。”我说,“谢谢。”
“你走到今天,我们都付出过努力。”上官仪看着我说,“所以,我们不希望长川成为你政治生命的终点。”
“我会努力的,”我说。“再也不会轻易倒下。”
“我希望你能够成功。”她静静地说。“我会尽力支持你,为你争取到一个好的待遇。但是你一定要清楚。”她说,“你不是任小天,没有可以供你挥霍的政治资源,你没有后路可言,只要失败一次,你就会失去所有。”
我思考了一分钟。
“谢谢你敲的警钟,我也会记下的,仪姐。”我说。
她看着我无所谓的样子,目光里的忧虑渐渐积聚。
“上面的支持不代表全部。”她说,“长川的具体工作,要靠你自己去开展,在那里,没有人会帮助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你会相当孤立,局面会很困难,所有人都会敌视你,排斥你,甚至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手段来对付你——”她的声音也忧郁下来,“我看过很多事情,我了解这些东西。”
“我知道,我有准备。”我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向她微笑,以证明自己的轻松。
上官仪摇了摇头,“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许你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结果。”她的眼睛里全是怜惜,“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这样。”她说,“我一直希望你能够留在我身边,我希望自己可以保护到你。”
我愣了一下,我看着她。
在这个春天,在这株花树下,面前这位冰山女神钢铁之花,终于向我展现出她的另外一面,柔媚,温存,让我觉得有点不太适应。
“呃——”我说。说实话,这个时候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神,我觉得这双美丽的眼睛,此刻能够湮灭所有的雄才伟略壮志凌云,引无数英雄,都折了虎腰。“呃——”我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仪姐。”
“爱,真有这么神圣吗?”上官仪的样子,有点迷茫,有点怅惘,“可以无视痛苦,可以抵抗时间,可以超越生命,可以放弃整个世界——”
“如果最后你赢了——那是因为你的爱。”她说。“没有人能做到,也没有人能抵挡。”
“你是一个深情的男人,值得让女人付出所有,就象你为她们所做的那样。”上官仪看着我,眸子里似幻似梦,有流风回雪。“苏静美,我理解她,也羡慕她。”她低声说。然后是一声轻叹,仿佛胸中郁郁,难以自遣,“沈宜修,你过来。”她在召唤我。
“………………”我没有动身子,我不敢过去,真是这样。
上官仪又等了一会儿。她凝眸看我,神情中有种期盼,有种渴望,还有点难以自持——当然,只有一点点。
“算了。”最后她说。“我本来希望有一个拥抱来结束这次告别。”
“不符合逻辑,也没有理性,对吧?”她自嘲地笑了笑,“那就算了吧。”
“我会在这里注视你。”她说,“我的目光会随你前行,或者看着你倒下。”她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尊重你的想法,还有你的爱情。”
“但是只能为你做这么多。”她说,“路要你自己去走,地雷,也是你自己去趟。”
“我明白。”我说,“谢谢。”
……………………………
任命下来了,是到说离开的时候了。
小陆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低低啜泣,仿佛依依不舍,又似难离难分,让我感到很难堪——因为何继志来送我,他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着我们,目光怪异得很。
“别哭了小同志。”我说,“呃,处了三年吧,是处出感情了,我理解你的想法。”我笑着说,“但是没必要哭鼻子吧?容易让人误会的。”
“我会去长川,首长——”小姑娘说,“已经递了复员报告,以后我不会再留在这里。”
“啊?”我大大地惊讶了一把,对于这位特护军装MM来说,主动复员绝对是个很大的牺牲,意味着放弃许多优厚待遇。“没这么夸张吧?”我说,“再说你来长川,作客可以,其他什么的就难说了——我不可能帮你安排什么,你可别存了什么幻想。”
“我不用你安排。”小陆很快地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那就好。”我笑,“你看我这首长,嘿嘿,不好意思啊——自身难保啊!”
“为什么?”小陆抬起脸来望我,觉得不好理解,“你不是要做市委书记了吗?很大的官了——什么叫自身难保啊?”
何继志在边上听得不耐烦了。“你懂什么啊美女?波大无脑!”
“你这位首长吃错了药!整个一神经病!他是去当官的吗?”他愤愤地说,“去受死的!送人家踩的!”
小姑娘停下手来,样子很纳闷。
我呵呵笑起来。“别说这么难听兄弟。”我说,“咱是去战斗——”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何继志唱起了南斯拉夫民歌,应该算是为我送行的,虽说兆头不太好,我还是跟他一块合唱下去。
军装MM看着我们目瞪口呆。
“如果你(我)在战斗中牺牲,我(你)一定把你(我)埋葬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嘿!你丫跑词了——什么叫你会牺牲啊?会不会唱歌的?臭嘴!”
何继志:“………………”
第279章 架空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长川,我是抱着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而来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虽千万人,吾往矣。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
天下之大,舍我其谁?我不入地狱,谁入——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悲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概?
我觉得自己非常伟大,非常崇高,非常的壮怀激烈,慷慨豪迈。
出乎意料的是,没有享受到跟悲壮情绪相匹配的对等接待。
我的任命由中组部直接行文,下发汉江省委讨论通过,在我来前已经传达到长川——按我的想法,在这个离心离德四面楚歌的环境下,理应会有很多内容丰富的东西来迎接我,包括西红柿臭鸡蛋以及扑天的口水。
我不介意这些。我渴望战斗。
但是——什么都没有,没人跟我战斗。我这个气势汹汹牛B至极的登台亮相,华丽的古典的浪漫的理想主义气概,被现实完整闷杀。
中组部的同志陪同我上任,我们同机飞抵长川。但是自从下机伊始,我就发现,自己将要面临的复杂环境,超出了我的想象。
其实看上去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没人搭理我,如此而已。
市委机关倒也有人前来接机,领头的是个形容猥琐的中年人,带着两个手下,集体呈现出愁眉苦脸哀鸿遍野的神色,不象是迎新纳福,倒似来奔丧吊孝。
“新来的沈书记,是吗?”我们走出机场安检口时,那几个人疲疲沓沓地迎上前来,我瞧他们没吃饱饭那样子,当时就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来劫道的。
“冯文明,市委副秘书长,接省委通知,我代表长川市委来接您的——”听过这厮的自我介绍,倒还算得上通顺,我才放下一点心来。
边上组织部的同志有点不乐意,开口说话了,“你们小任书记呢?他怎么没来?这样不太好吧?”
“任书记出国考察了。”面对传说中的吏部天官,冯副秘显然有点紧张。“呃,前天下午的飞机。”他又补充了一句。
“市委秘书长呢?也出国了?”问话的同志姓王,组织部一局(干部调配局)的一位副局长,平时经常送人下来,热烈欢迎的场面见得多了,眼下这冷冷清清的情形让他有点不好理解,有点恼火。
“是啊,任书记带团,一块去的。”老冯依然一脸的晦气。
“早就通知你们了吧?你们怎么做工作的?”王副局生气了,“他们不知道这新书记上任的事?不能晚两天出去?”
“呃——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就负责接人。”
“………………”王副局抽了一口凉气,转脸过来看我一眼,没再吱声。
然后是就任见面会,跟接机时的情形也差不多,同样的冷清。
班子成员大部分都有事,不是考察就是出差,要不就病倒在床——都有医院证明的,实在来不了。
在主席台上就座的领导里边,北方来的人倒似比长川本地党委委员还要多。
市直各机关确实都到了,下面会场里的人还不算少,就是没气氛,不热闹。
我没有啰嗦太多,面对这情形,啰嗦也没意思。短短地讲了十几分钟的话,随便表了表决心,然后拍拍大家的马屁,鼓励同志们再接再厉再创新高——可是就这言简意赅鼓舞士气的发言,都没换来掌声。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麻木,都是一副漫不经心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揣摩了一下大家的想法——可能过去几年里,这样的上任动作看过太多吧。对于他们来说,我跟我的前任们一样,也将成为一个过客,很快我就会在这里消失,昙花一现,不会给这块地方这里的人们带来任何改变。
事实上,我的处境比前任几位还要糟糕,我清楚这一点。
在会上,我甚至还听到后边几个人在嘀嘀咕咕地咬耳朵,说以前最短命的书记三个月下课,不知道我这位空降兵能不能破了历史记录。
我摇头,感到非常恼火——操蛋,真他妈操蛋!
本来按照惯例,接下来班子还要来个欢迎会,可是瞧这情形,没几个人会到场,索性免了,省得自己出糗。
而且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看见省委组织部的来人——当然,组织部门肯定是派员过来了,最后也抵达了长川,只是时间上稍微晚了点,傍晚才到,没赶上咱这见面会——据说是路上堵了车。
等到就任仪式弄完后,中组部的同志们交了差事,打道回府,我送他们返回。在候机大厅里,王副局握着我的手,表示出对我的十分同情。
“沈书记,既然是自己要求下来的,你也就看开点。”听这口气,是劝我节哀顺变了,弄得我挺郁闷。
“我们也没办法,爱莫能助啊。”王副局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