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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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伞-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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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本无常,福祸难预料。
    吉屋变凶宅也似乎只是一夜间的事。
    首先是彭家屋场男女老少都患上了一种可怕的瘟疫,上吐下泻,无药可医,一年内相继有一半人撒手西去。而彭家宗祠内外常年散发出一股骚臭气味,直到变做无人近前的空宅之后依然经久不散。有外村的人在夜半路过这里时听见院落里群魔乱舞闹成一团,有胆大的前去偷看,说是看见成群结队的女鬼打着绿灯笼绕着白粉墙唱“舞趟趟,舞趟趟,舞趟趟”,热闹非凡,像是要急着去赶冥界里的市集。更有邪乎的说法是当初彭家修建祠堂时挖到的那一瓮银子是阴曹地府里走失的库银,现在阎王爷大发雷霆兴师问罪来了,活该彭姓之人得了这不义之财遭了报应,只连累得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也真的是鸡犬不宁呢——村子里的鸡接二连三地失踪,到夜里一声不响就踪迹全无尸骨不见,谁也弄不清其中的端倪,只说是彭家宗祠里的阴鬼喜欢夜里出来喝活物的血,以便修炼成精。直到数月后一股龙卷风把彭家祠堂的屋顶揭起,飞扬起漫天翻卷的鸡毛,各家才知道了自己失踪的鸡们的下落。有好事者拿着杆子火把结伴进了废弃已久的祠堂,只见黄烟四起,绿雾弥漫,扑朔迷离之中骚臭气味令人作呕,更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眼前掠过,晃得眼睛发花。那是一群黄鼠狼。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只,竟然是四四方方罗列成阵的一个队伍,只差擂鼓助阵摇旗呐喊了。
    在商州的传说中,黄鼠狼是被奉为黄大仙的,虽然谁都知道它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但是谁也不会更不敢去惊动它们,只好任凭这群孽畜霸占了一座好宅子,无有办法。一晃就是好多年过去,那黄鼠狼子子孙孙地繁衍生息,早成了千军万马的一路大军,将彭家宗祠变做一座鬼哭狼嚎的活地狱。直到解放,直到解放军的医疗队驻扎到村子里来,用冲锋枪和手榴弹打死灭绝了这群恣意猖獗侵人害事的被当作“四害”的“黄大仙”,斩草除根之后尸体拉了满满一卡车,运到县里去展览。医疗队还用科学道理讲明了当初村子里发生瘟疫的原因,那也与这“黄大仙”有关,它携带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菌,害死了大半个村子的人。
    又一个风水先生走过彭家屋场是1953年的事。
    这回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除了没有花白胡须和跛脚的腿,他的神态酷似当年走过三棵柏的那个神人。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蝉鸣聒噪,心中正焦灼地像旺着一团火,却在不经意地一瞥间看见了已出落得修身修面蓬勃俊秀青碧欲流的三棵柏:好树哇!他赞叹着,未及再看第二眼,竟歪身倒在浓密的树荫下,沉沉睡去,再没有醒来。
    风水先生被三棵柏害死的事惊动了整个彭家屋场的人。
    有人说那年轻后生造诣尚浅修行不够,抵不住三棵柏的神力;
    也有人说这三棵柏虽有灵性却是沾了邪气的——都怪村子里的人得罪了黄大仙,活该让树神也变成坑人害人的瘟神了。
    不管哪一种说法,总之这三棵柏是保不住了;砍掉它们的意见得到了全村人的赞同,而用三棵柏的木料来做水碾也顺应了大家的心愿。
    在这之前彭家屋场一直是用石磨的。劳力多的人家用人力推石磨,吱咛咛地转悠着,磨米磨面磨豆腐,麻烦的是太折损体力,一升包谷一个时辰,一担麦子磨一整天,推磨子推得人腰酸腿疼头晕眼花;殷实人家用牛曳磨子,一根木杠牵绊着,牛被蒙了眼睛一圈一圈地在磨道上转圈圈。畜牲也通人性的,自以为走了很远的路,取下遮掩罩才发觉还在原地不动,不由得口吐白沫浑身哆嗦发起怪症来,被愚弄的感觉郁积在心,若到春耕大忙或者秋种犁地时还不能痊愈,可就贻误了农家的大事了。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也用人曳磨子,往往是媳妇推磨子转圈圈,婆婆紧跟其后小脚腾腾地清扫磨盘,几根筷子插在磨眼里,簌落有致地不让包谷或者麦粒儿漏得太急太快,而糁子和面粉却是不管不顾地扑簌簌往下落,需要腾出另一只手去折挪;磨房一角置放着一个大蒲篮,一只铜网细箩搁在横木档上,箩米箩面箩麦麸子箩稻糠,是媳妇和婆婆互相换工时的歇息。这样一套繁复的劳作下来,活人也有了畜牲般的怨气,哀声叹息直喊受罪,还不敢告诉家里的男人,她们的男人都是种地干活扛长工打短工的苦命人,顾不了家里的磨盘,顾不了磨道里抹眼泪的女人。
    修水碾的发起者是族长的孙子;当年在祠堂里难产而生的那个带把把的牛牛娃,名叫福生的。等到他能在人面前说起话来的时候,彭家屋场已经经历过土改、互助组和人民公社,变做生产队,他自然是生产队的队长。
    二十岁的福生看上了州河对岸淡寨村的一个女子,三聘六媒踩断了人家门槛也不得如愿,原因是那女子嫌这边村子里没有水碾磨房。其实嫁给这年轻的队长为妻,家里从前的丫头老妈子一应俱在,都是被新社会被从前的东家养着的,哪里用得上她这新过门的媳妇推米磨面,只是那淡寨村的女子牛心左性的就认个死理:没有水碾!
    都以为就是这个理由呐,其实不然。
    另一种说法是冲着我的奶妈粉云的。
    说是福生在十六岁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名叫水碾河的山寨,那山寨主在二十年前的一次打家劫舍的恶斗中被人砍了头,留下年轻貌美的压寨夫人,在村子里看守着水碾磨房。福生见到奶妈的时候,奶妈正倚在磨房的门上为她的女儿做一双葱花尼料子的布鞋,她的女儿式微那时已是和福生差不多大的年纪,都上了外面的中学了。其时奶妈正是三十六、七的半老徐娘,却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卡腰掐胸的对襟短褂,乍看见一个半大不大的黑小子在水碾磨房前的空地上盯着她死看,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之处,就问他:“臭小子你在看什么?”被称做臭小子的放大胆子:“看你,看云姑!你真的是云姑吗?”她笑了:“亏你还知道云姑,我问你云姑脸上有花吗?”他说:“有花,云姑就是花!”她又笑:“这话留着拿回去对你娘讲吧,看你娘不揭了你小混蛋这身黑皮!”他也不恼:“我不给娘讲,我只给云姑讲,我好让你揭,让云姑揭了我这身黑皮,她就看见我的心,就知道那里边藏着啥东西。”“啥?啥东西啊?”她故意逗他。他却回答得很干脆:“云姑!”
    开玩笑。
    只当是开玩笑呢。
    只当是一个挺皮的挺讨人喜欢的黑小子而已。
    却不知道她的葱绿色的影子已是细雨婆娑的透湿和沁润,水灿灿地铺展在他心里最疼最痒的地方;更不知自己的眉眼和笑模笑样的小女儿神态已全然被他看在了眼里。
    一点防备都没有,照例倚在门前做针线,绣好了葱花尼的鞋面上一溜儿一溜儿的水纹儿,就自顾自地闪身进了磨房,连门都没有关上,就在里屋的小床上打起了盹。
    别怪奶妈的不设防和粗心大意。
    常年经管着水碾磨房,夏天磨麦磨面,秋天磨谷磨稻,冬天磨黄豆杂粮,甚至干红薯片子和野荞麦粉。四季水轮飞转,只有现在这个荒春时节,磨房里的营生才稍显清静了些,妩媚的阳光隔了窗棂照射进来,女人家不免也春困倦慵,做完了针线就歇息一番,谁知道竟碰上了一个恼人的小混蛋。
    那小混蛋进来的时候她正梦到从前的一个情景,是那样日软风轻的消魂时刻,是那样情浓欲浓的一双手,就那样温热地在胸前婆娑,紧揪着两个鼓荡荡的|乳头,不紧不慢,好像真能把酥胸里的一颗狂跳不止的热火心也给揪了出来,让人禁不住死了几百次,又活了几千回。后来又腾出一只手,顺着小肚子往下摸,停了一会儿就摸到了那湿流流的地方,厚实温软的少年人的手掌,没有一丝儿沉重,没有一丝儿劳作的茧子,和着年轻的奔放的扑簌簌的心律,渐入佳境——真愿化做无形无影的轻雾,化做春天的枝头最后一抹残雪,让他的这双手掌给捂出晓露,渗出清泉,汨汨地流过百尺悬崖又跌进芳草碧潭——一个手指头伸进去了,两个手指头进去了,三个四个五个手指头都进去了,整个拳头都进去了——这会儿又只愿坠落成一座深邃幽怨的仙境里的洞窟了,四季的风从云天外斜卷而来,太阳也只在特定的瞬间划过苍穹,也划过洞窟里轻弥的水汽、舒曼的沉烟,又见彩虹——而这一刻,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把什么粗粗硬硬的东西塞进去了。她醒了,是小混蛋!但已经推不开他了,那真是一个性急而又勇猛的小混蛋啊,他把他处子的Jing液弄得她身前身后都是河一样的交流。
    就这一次,奶妈怀孕了。
    就这一次,让她以后的日子都成了白日梦。
    怀孕以后的奶妈已无法在水碾河在这小小磨房里呆下去了,趁着还未显怀她重又回到以前她居住的彭家屋场,呆在以前的老屋里终日不敢出门。直到她生下了孩子,直到有一天有人通知她去生产队的保管室里开会,直到她看清楚了讲台上奶声奶气正在讲话的新任队长的脸,她才知道那是他,原来转了一圈竟转成个冤家路窄。
    只当是命。
    心里却从未怨过他。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她,他的云姑。
    于是在新任队长的就职演说里就凭白多了一项内容:修建水碾磨房。
5。怨情无痕
    这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这样煞费苦心极尽饶舌地讲述三棵柏和彭家宗祠还有水碾磨房的故事,是不是又在故技重犯地给奶妈设计一个能把她的故事装载起来的套子,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毛病或者倾向。当我发现这些的时候,我知道我很难或者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照着这样的办法和模式写下去了,我是不是又陷进一个写作的误区或者死胡同?!
    在我的故事里,我的主人公总是活在一个浓得难以化开的特殊氛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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