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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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瀑-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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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齐心协力,一会便把房间、窗户,冲洗、擦抹得几近一尘不染。窗户比其它房间多一扇,视野相当开阔。东窗,峡谷一览无遗;南窗,关伯伯那会当凌绝顶的小楼,石桥,还有关爷林尽收眼底。一切收拾停当,小虎遵其父命要我与他一道去他家吃午饭,我没去。有了独自享用的窝儿,兴奋异常,哪知道饿?痴儿一样时而仰卧时而俯卧,时而伏在南窗远眺,时而趴在东窗瞭望,啥也没想,只是乐,眼里一派绚丽缤纷的光环,翡翠一样的翠绿,玛瑙似的莹红……

  正在我望着五光十色翩跹于黛岚的峡谷的鸟儿们乐而忘忧时,夏红云回来了,叹为观止,说这是二楼最好最大的一间,周国正走时她就想搬进来,一是不分给她,二是难以面对一屋的屎臭尿臭屁臭骚臭而望臭生畏。我问她三楼住的是哪些人?她说,据传三楼原是关伯伯住,后来关伯伯搬去关口,就将它封死了,无论任问人都不敢也不准涉足。

  正说着,小虎又来了,为我提来小袋米,一瓶子菜油,小瓶盐巴、两兜白菜和一大土碗饭。那土碗比磁碗大,比汤钵儿小,色泽晦暗,但很光滑,像个古玩,想来已用了不少年头。我把饭吃尽后要小虎把土碗带回去,说看见村里代销店啥都有,自己会去买。小虎瞪了我一眼。这一眼感觉颇多含意,有讥嘲怒骂,有恨有怨,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兄长似的呵责。

  我怕这种责。



  小虎走时,我像妹儿送哥哥一样把他送到楼口,眼圈儿竟然发涩。长到16岁,除了母亲没谁这样关心过我,而且事无俱细面面俱到。小虎却一点儿不领情,嘴一撇,“惺惺作态!总有一天会挨我揍。”我咧嘴哼哼了两声。他倏然正色:

  “不要跟我嬉皮笑脸。听清了,这碗是我爸让送给你的,它可是我爸视如生命的东西,从我记事他就是用这碗吃饭,外出无论到哪都随身带着,要磕碰出一个小口……”

  “嘻嘻,那我不用。”

  “你必须用!”

  “我不用咋了?”

  “啪!”小虎真打了我一巴掌,打了就跑了。

  夏红云,盛凡,烫灿,花飞谢各在自己房门口似乎对那壮观的时刻目睹得不甚明了,我捂着隐隐发痛的脸回转时,除了花飞谢都过来惊异地望着我,夏红云一脸关切:

  “小弟,小虎打你?”

  我傲气凛然,嘴一撇:

  “他敢打我!”

  
  
  第四章      不可思议

  (1)

  龙爪的黎明极富魅力,先是郭叔家那只雄鸡跳上墙头像领唱一样高啼一声,全村鸡公仔便齐齐地应声附和起来,换气中,百鸟登台接上,鸟偃旗鸡高歌,鸡息鼓鸟鸣唱,此起彼伏,雄壮,嘹亮,婉转,丝毫不逊于人间乐团有组织的男女大合唱。熹微的晨曦就在这阳刚与阴柔交融的妙不可言的乐曲中倏地揭去了盖头,仿佛上帝也经不住这种不同凡响的交响乐的诱惑,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

  只有凡人中的凡人才能见识如此富于生命的曙光。

  也只有凡人中的凡人在这生命的曙光下为了生存而在牛马不如地挣扎。

  自以为穷在闹市无人问,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世上最苦最穷提着心吊着胆儿求生存、为了下顿起早摸黑的只有我和我母亲,但我到村里才出工不到一个月,就深切地感受到我和母亲的生活算是在天堂。

  每天,当头上的星星还未完全隐去,当鸟儿更加动听地婉转起歌喉,我赶到地里,村民早就像老黄牛一样在土里埋头耕耘了,天不黑尽,月亮不升起三四丈,除了朱三娘没有谁说回家。人人神情皇皇,好像有个无形的魔鬼瞪着眼睛在阴暗中窥视他们似的。生活更是犹如洪荒,不要说油星儿,尽红薯也吃不上一顿。若大一个村子,就没有一家喂得起猪。

  对此,汤灿和盛凡经常摇头大叹,盛赞伟大,而又牢骚满腹斗嘴皮儿,怨村里为啥不允他们像我一样入主土地。

  花飞谢从不参与逗嘴,常常像个姑娘似的矜持地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或仰望天空或远眺关爷林或不知所向。

  夏红云真把我当小弟照看了,在我出工后,主动承担起为我煮饭烧水的任务。为了取信于民,她在煮好饭后会借口接我,风尘仆仆赶去地里与我们一道干至收工。手脚麻利,闲熟,决不像我那样拖泥带水。而且一干起来就没见她伸过腰,汗水恐怕比我一天流的还多。村民们目光隐透赞赏,但均保持沉默,无人喝彩。

  我没有享受过村民们暗暗瞥在夏红云身上的那种犹如光环似的目光,而且除了朱三娘没有一个和我说过一句话。而朱三娘也是在我到代销店买东西时才会凑过来叫我一声或两声闺女,那两声闺女叫得自然,亲切,蜜甜。而后,荡我一秋千就走,在地里就形同陌路。夏红云、盛凡、汤灿、花飞谢,以及那位周国正初来乍到时,都曾荣幸地享受过她的“母爱。”

  朱三娘恶叉白赖说疯不疯,说不疯又不是很不正常。不知是吃杂了为了帮助消化还是怎么?她总爱大声武气叫骂,在地里地里骂,回家就在墙外骂,搞不清楚在骂谁。在她叫骂时别人是劝不得的,一劝更是声色并茂足蹈手舞,跳起脚脚一蹦三尺高,拍着屁股指天戳地昏骂,满嘴唾沫就像个大口罩,也不会说口渴。但她活路精细,挖红薯连小指粗的薯干也不会留在土里;种小麦,土搒得很匀,翻盖时又轻又快……她有时去地里很早,早得不知时间,如挖红薯,村民们去时,她身后已有一两背红薯从白区转入解放区;有时她又去得很晚,学校都上第二节课了还不见她骂骂咧咧的身影。不论早去晚去,她都早退。旷工是家常便饭。村民们对她很少搭理,且目光怪怪的,似乎含有一种刻骨的怨恨情绪。

  村里寡居老妇不少,而且年龄断层,小十二三岁以下,大是十###岁以上,十四岁至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凤毛麟角。断层原因无疑是在当年的幼儿园饿死了。到底咋会只饿死孩子,为啥有那么多老寡妇,我问过小虎,差点没被他生吞活剥。

  村里无论是老妇人中年妇女年轻媳妇还是小姑娘,虽然生活粗糙,穿着低劣,却掩不住其天生丽质。特别是小媳妇和姑娘们,更是如待放的玫瑰,一天劳动下来一身臭汗污泥,仍是出污泥而不染,依旧是那样妩媚、鲜活、含情脉脉。我无法一一道出她们的天然之美,更不想剖出我看见她们破烂的衣衫下那干净的动人魂魄的美时我是多么忧伤多么心碎。我不知道这些如此美好的精灵为什么会来这个粗糙、野蛮、奸诈的世界,会集中在这个巴掌大的山村。天然之美是需要痛惜、哺育和供奉的。她们没有得到。她们的目光浸透的是苦难和恐惧,偶尔也会闪出昙花一现般的希冀。

  男人们的雄壮英俊,我更无法言表赞美之辞。倘若我不是一个脱缰野马似的假小子,倘若我身体早熟,会被村里任何一个年龄段的男人俘虏,坠入那个叫啥爱的河流淹死。

  劳动得看田土面积大小,有时全在一块,有时又分成二三伙。出满工的全是老人,妇女,和姑娘小伙,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杏儿、梅儿、薇儿——不是因为她们三人长得最漂亮,而是她们干活总是与水龙、飞龙、天龙三个标致的小伙子在一块,引我注目。成家立业的壮年男人一般只在午饭后才现身影,唯有“宝书”不离手的男人满勤地跟着我们干。我了解到一点有关他的情况不过是他的姓名叫成功,曾在地区任教育局长。他和我是劳动中最孤独的人,不同的,是他自己不愿和人说话。他从不插在人群中,要么在前,要么在后,放稍也是独自坐得老远,埋头孜孜不倦。我暗自佩服他的定力,换了我,看不了两行就会瞌睡。他干农活的熟练成度在我看来和我不相上下,但他做错了,有人会教他,虽然教他的人大多不是很客气。但我还是羡慕他,因为如果有哪位妇女,姑娘或小伙子也这样呵斥我,或是对我蹩脚的劳动给予哪怕是丁点儿违心的奖赏的目光,我也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就可以绕着弯儿和他们扯上白搭上腔,那时就由不得他们不和我说话。

  善于恶作剧的孩子不也希望大人夸其是天才吗?

  所以,在一天挖红苕时,我就故意将红苕挖成几节,盼望在我旁边的婶娘们立竿见影指教我,或是臭骂我一顿。可她们谁也没言声,表情上连一点呵斥责骂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时往我身后看,看一次身体就微微颤抖一次,好像我挖断挖碎的不是红苕,而是她们的心。村长爱人赵婶望了两次后不再望,埋头挖,挖着挖着,忽然跪在土里蒙着脸痛哭。我不解,还得意地回身看,就是这一看,我的心颤抖了——身后一长路头断残肢的红苕浆水横溢,天干个儿小,又是白薯,血色黄昏下,恍若一具具刚遭歹徒五马分尸的孩童。我仿佛就看到了村长家院子里饿死的那98个孩子。红苕不是孩子,但它等同于生命,如果那98个孩子当年有红苕吃,今天就是鲜活的生命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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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在糟踏生命和希望!

  我也哭了,跪在泥土上。

  我认错了,很奇特——

  “谁叫你们不理我,不和我说话……呜呜呜……”

  从此,我再不敢使点子胡作非为。

  还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无论我如何厚脸皮叫婶婶叔叔,喊哥哥姐姐叫弟弟妹妹。奇怪的是,全村上下看我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什么样一种目光啊!好奇、不安、疑虑、希冀、恐惧、憔灼……好像我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又好像在我身上看到某种希望。但无论何种目光我感觉都比较友善,无丁点儿看成功时流露的那种鄙视,也无瞥朱三娘时的那种积怨;反倒是在我身上捞去不少东西的朱三娘,几天不见我光临代销店,就会斜乜我一眼或两眼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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