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的老家在南方,吴越吴越,我家是越地的中心,那可是一个名人辈出的地方啊。可惜,我从十几岁上了大学以后,学习,工作,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几十年了,总是想找个机会回家看看,居然一次也没成行;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想抽时间还是有的,可一来我父母死的早,又没什么兄弟姐妹,家里没什么人了,想回去却不知道回去看谁,二来,我这一生庸庸碌碌,想到家乡那些闪光的名字,居然有无颜以对父老乡亲的感觉。中国有句成语叫近乡情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我连乡音都改了,也就越来越缺乏回乡的勇气了。”谈新权的话让蓝煜星心里一动,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坚强的老人柔弱的一面,他真的没想到,以谈新权的特立特行、杀伐决断,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代枭雄了,没想到到老居然连回老家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谈新权的家乡蓝煜星自然清楚,那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近百年了,一颗又一颗闪亮的明星从那里升起,政治家,教育家,科学家,大文豪,难道,真的是这些响亮的名字给了谈新权压力了吗?蓝煜星不理解,也不懂。如果因为家乡有名人就连回乡的勇气都没有,那来自湖南湘潭、四川广安的游子,岂不全部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算了,不说这个,徒增伤感,还是说酒吧。”谈新权说话的特点就是这样,永远围着一个主题,稍稍偏离一点就会拉回来,而且不着痕迹。
“女儿红,故名思议,和女儿有关。咱们那儿有这种风俗,家里添丁了,便埋下一坛新酒,如果是男孩子,到了十八岁成人的时候取出来宴请亲友,这就叫状元红了;女孩子,就等出嫁的时候拿出来,就是女儿红了。”谈新权在解释酒名的来历,这蓝煜星倒是早就听说了。
“这坛酒,是生晶晶的时候我埋下的,也是我亲自酿的酒。来之前,我特意安排人到我在P县的老宅那里把酒起了出来,今天,咱爷儿俩把他给喝了吧。”谈新权见酒温得差不多了,便从篮子里拿出一只木勺和两只木碗,然后,盛了满满的一碗,放到自己面前。
二十八章 质问
把自己面前的酒倒满,谈新权又取过蓝煜星面前的酒碗,准备给他也满上,蓝煜星哪敢让他倒酒,连忙起身,要从谈新权手中拿过添酒的木勺。
“坐下,坐下!”谈新权并没有给他,而是边盛酒边说:“年轻人,尊敬老人是对的,不过,心里尊敬就行了,不必讲这么多的客套,哪来的那么多繁文缛节啊。”
蓝煜星无奈,只好双手接过,放在自己面前。
这时谈新权又拿过筷子,伸进了另外的一个坛子里,捞出的居然是一只足有四两重的青壳大螃蟹。“来,接着!”谈新权把螃蟹递给了蓝煜星,蓝煜星双手持碗接了过来。
“这螃蟹还是过年的时候晶晶从你们家带回来的呢。好东西啊,我到现在都没舍得吃,今天,咱们也把它分了吧。这一坛是四只,两雌两雄。咱们一人两只,呵呵。”谈新权在谈笑之间,也给自己取了一只。
蓝煜星这才想起来,过年的时候,自己家里来了两位乡里的干部,给自己送了一盒这种醉蟹,后来一直忙于案子,早就忘了这回事了。今天,谈新权带来了为女儿出嫁准备的女儿红,又带来了从自己家里带来的大闸蟹,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蓝煜星还不得而知,但有一点蓝煜星隐约猜得到,那就是,谈新权是准备在今天,把所有的恩恩怨怨全都了结了。
“来,喝酒!”在蓝煜星胡思乱想的时候,谈新权已经端起了酒碗,轻轻是抿了一口。学着谈新权的样子,蓝煜星也把木碗端到了嘴边,还没喝呢,就感觉有一股甜绵而又醇和的酒香扑鼻而来,徘徊不散;一口入肚,便觉得腹中有股热气徐徐上升,暖洋洋地流淌在胸、喉间,很是受用。
“有酒不可无蟹啊!其实,这黄酒和螃蟹才是最好的搭配。你看这醉蟹,虽然是你老家地产的,但腌制时用的却不是你们那地产的大曲酒,而是黄酒。”谈新权边说,边掰下一只蟹脚,咬去关节,轻轻一吸,一条肥白细嫩的蟹脚肉便被他吸了出来,水边长大的蓝煜星一看便知,谈新权也是食蟹的高手啊。
“你知道这醉蟹是谁发明的吗?”和中秋的时候初次在谈宅吃饭一样,谈新权也是一边吃,一边问蓝煜星一些问题。
“这我就不知道了。”蓝煜星对吃并不是很有研究,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也不以为意。
“那李贽你知道吧。”谈新权提示了一下。
“李贽是明末的一个大学者,集哲学家、思想家、文学评论家于一身,不过,我没看过他的著作。”对李贽,蓝煜星还是知道一些的,总算没有得零分。
“是啊。李贽还有一个绰号,叫蟹仙,这你可能就不知道了。此人嗜蟹如命,曾对螃蟹发出这样的感慨: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他还说: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所以,每当蟹一上市,李贽就倾其所有买命钱,每日食蟹;过了蟹期,就食瓮中珍藏之醉蟹;再往后,没有了,就只好每日思之、念之、忆之,时日之漫长,不知何日又到来年蟹至之时。要说对蟹的痴迷,李贽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谈新权娓娓道来,并没有半分卖弄的意思,却让蓝煜星大为叹服,这老头无论谈什么话题都是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可谓出口成章。这种水平,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长年累月的积累,说他满腹经纶,实在是不过分啊。
“这个李贽,对中华民族的意义可是非同寻常啊。你知道吗?欧洲的发展,主要得益于文艺复兴,而打响欧洲的文艺复兴第一枪的,是卜枷丘,他那本离经判道的《十日谈》,直接向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代表,天主教会发起了最猛烈的攻击。两百年以后,卜枷丘种下的这粒火种,如同星火燎原一般,在欧洲大陆上熊熊燃烧,让整个欧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欧洲文明,一举超越了领先了几千年的中华文明,成为世界的主流文明,至今犹然。也就是在这个几百年里,我们国家的民族落后了,落后就得挨打,所以,从清末开始,到一九四九年,中国被欺侮了整整一百五十多年。”说到这里,谈新权痛心不已。
谈到中华民族的屈辱史,蓝煜星同样痛心,一老一少两个,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有共同语言的。但是,蓝煜星还是在思考谈新权的话,一个问题便接踵而至:“这和李贽有关系吗?”
“有关系,大有关系。”谈新权碗里的酒已经喝完了,蓝煜星连忙给他又添了一碗,助他的谈兴。
“你知道吗?在卜枷丘的同一时期,中国也有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他头顶道冠,身披袈裟,足蹬儒靴,向与西方基督教一样吃人的礼教——宋明理学,也就是所谓的新儒学发起攻击,但却被朝廷判了死罪。这个人,就是李贽。李贽死了,中国的文艺复兴也跟着夭折了。可惜的是,他留下的这粒的火种,并没有燃烧起来,中国的封建势力太强大了,比西方的教庭势力要强大得多。小蓝你知道吗,邓小平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当然有道理,可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落后,表现在科学技术上,根子却在思想文化上。”
谈新权的观点,让蓝煜星很是认同,他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口中连称:“您说的是。”
“可是,咱们的思想文化,始终没有出现本质上的变革。可以这么说,五四运动算是一场比较彻底的反封建运动,但波及面很小,受五四运动影响的,主要是青年知识分子,还有一部分产业工人,但中国社会最大的一个群体,农民,始终没有接受到新思想、新文化的教育。这一切,只有到了一个最特殊的时期,才发生根本的改变。”谈新权停下来,又喝了一口酒。
“您说的是一九四九年吗?”蓝煜星试探性地问。
“不是。”谈新权给了他一个否定的回答,旋而又解释道:“当然,那是一个伟大的时刻,一个在西方列强面前跪了一百零九年的文明古国,终于在那一刻站了起来。可是,思想的彻底解放,那个时候并没有真正开始,前段时间放过一部叫《开国大典》电影,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么一个细节。建国前,主席的老家人专程跑到北京,让主席封他们做亲王,做宰相,说既然是毛家人做了天下,总不能让大官都给外姓人做了去。你说,那时候农民的思想意识,和封建社会有什么区别?所以说,即便到了建国的时候,大多数中国人的思想,仍然停留在封建社会,信奉的基本上还是三纲五常的那一套。”
这个电影蓝煜星是看过的,确实是有这么个细节,当时看的时候也就是一笑而过,却没有想到谈新权居然能把这个小插曲提升到如此的高度。不过,他分析得的确是有点道理,蓝煜星也就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那您指的是什么时候?”
“文革!”谈新权掷地有声地说出了两个字。
“文革?”蓝煜星感觉实在是难以置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谈新权就是在文革期间受到打击,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没想到,他对文革居然是这么一种评价。
“不错,是文革。十年浩劫,谁都不可否认,在这十年里,国家的经济,文化,社会事业,科技教育,几乎全盘陷入停顿乃至倒退,对这一点,我们都十分明白。但是,我们都是马克思主义者,都应该辩证地看问题,看文革也不例外,如果单纯从哲学的角度,从意识形态的角度看,文革未偿不是一种突破。这十年里,统治了一千多年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思想,被彻底打破,我们不妨说,毛主席几乎是以一种只争朝夕的快节奏,完成了西方两百年文艺复兴的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