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乱》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错乱-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娘家是杭州城里的富商。祖上几辈人靠丝绸贸易积累了万贯家财,到她父亲这辈,赶上日本鬼子横扫中国。日本人的生丝几乎断了她家的财路,几间工厂相继关张,只留下一间贸易商行撑着门面。好在她家积蓄甚厚,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倒不成问题。日本鬼子投降后,她父亲本想大展宏图,但不知怎么得罪了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一顶汉奸商人的帽子从天而降,她父亲被一群当兵的拉上汽车,押到城外枪毙了。她父亲名下的商行被当作汉奸财产没收了。
  那年母亲芳龄18,正是一朵花的时候。一家人躲在深宅大院,战战兢兢生活,生怕再祸从天降。那一日,来了一个大胡子团长,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士兵,说是来查没汉奸财产。一家老小被集中在大堂,听大胡子团长训话。他没说上两句,就注意到了低头垂立的母亲。这家伙用手托起母亲的脸,满脸的横肉顿时笑开了花。他当场宣布,要娶母亲为三姨太,3天后来花轿接人。
错乱 二(3)
团长走了,留下一团阴云罩在了深宅大院。一家老小哭成一团。最后,由她哥哥作主,让妹妹到北平投奔二舅,他和家里其他人躲到乡下去。第二天夜里,母亲乘着一顶小轿离开了家门,和一个老仆人去了北平。
  母亲到了北平,住进了她二舅家。她二舅是师范大学的教书先生。第二年,他帮母亲进了大学堂。母亲在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迎来了北平的和平解放。在开国大典上,望着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她像当年所有的热血青年一样,为新中国的诞生而激动得热泪盈眶。她等不到毕业就离开了学校,投身到新中国如火如荼的建设中。在给部队官兵办的扫盲班上,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一个身经百战的年轻团长。
  这之后,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父亲受命出征,在战火的洗礼下,两人的爱情之花盛开了。1952年冬天,父亲身上带着两块弹片回来了,在部队医院,两人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婚礼,一时传为美谈,给许多身负重伤的志愿军官兵带来了幸福的憧憬。
  父亲后来转业进了国家机关。母亲也早已成为一所中学的教员。俩人在学历上的差异并没有影响他们婚后的甜蜜生活,何况父亲聪明绝顶,靠不断进修已进入到业余大学学习。将近6年的婚姻生活,除了物质生活稍感匮乏外,他们什么也不缺,这是母亲在向我讲述她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岁月时多次强调的。
  父亲被押走后,母亲几乎垮了。而我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生。她是被她二舅——我的二舅爷送进医院的。二舅爷送完了母亲,就把我的哥哥姐姐领走了,一个送给了他的大儿子,一个送给了他的二闺女。母亲生我时难产,几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把我生下来。她在医院时躺了一个月才恢复了一些元气,但留下了到阴天下雨就腰痛的病根。
  可能是我长得可爱,也可能是我最小需要更多的母爱,总之,我留在了母亲身边。
  被送到大表舅家的哥哥,在饱经大表舅和舅母的摧残后变成了恶棍。在文革风暴中,他揭竿而起,把养父母折磨得欲生不能、欲死不得。母亲去大表舅家找哥哥算帐,可哥哥并不买母亲的帐,他用手指着母亲的鼻子质问,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算什么东西。母亲大哭,说是造孽。当时我搞不懂什么是造孽,但我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就是哥哥对母亲有恨无爱,否则他不会像一条疯狗似的对母亲大吼大叫。
  母亲从大表舅家回来后病了很长一段时间,老说胸口痛。她经常去医院,后来一个医生就常来我家了。母亲的病渐渐好了,医生也留在了我家,成了我的继父。
  继父姓王,我叫他王叔叔。他对我不好也不坏。我们一起生活了4年多,我就离开家插队去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在我插队回来后,母亲开始咳血。后来母亲被诊断为肺癌。令我不能容忍的是,继父在母亲的生命尽头背叛了她。在母亲的病床前,很少见到继父。有一次,我和他像两个男子汉一样谈话。他承认已不再爱我的母亲。当初之所以选择母亲,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我说,母亲一生历尽苦难,在她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刻,别让她再承受感情方面的打击。他口头答应了,但实际上没做到。有一次我从单位宿舍回家取东西,见房门紧闭,敲了半天,继父才把门打开,从继父慌张的表情上看,他刚才肯定没干好事。在继父身后,有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子,脸红得像猴屁股,衣服上的扣子系错了位。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错乱 二(4)
“没什么,我们没什么,”继父不打自招。
  我推开他,走进里屋。床铺很整齐,一看就知道是刻意整理的。床单上的牡丹花图案的花心,有一块铜钱大的湿斑。床单的下摆,露出了一团卫生纸。我扫了继父一眼。这家伙太卑鄙了,在母亲尚存人间的时候,居然在母亲的家里偷欢。愤怒使我作出了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一把揪住姓王的脖领,指着湿斑质问:“没什么?这是什么?”
  继父挣扎着,企图摆脱他在女友面前的狼狈相:“你松开手,你怎么敢对我这样?”
  “你看这是什么?”我揪得更紧了,用脚把藏在床下的一堆脏纸掏了出来。
  “你放开我,你没有权力这样!”
  “我让你看看我的权力!”我伸手抓起地上的脏纸,顺手塞进继父的嘴里。
  那个女子吓得尖叫起来,好像撞到了鬼一样。我没理会她,挥起拳头,把继父放倒在床上。我指着他警告道:“不许你再去看我的母亲,限你明天从这里滚出去!”
  母亲不知道丈夫已经背叛了她,在她进入弥留之际的前一刻,还请求我把他找来。她想死在自己的男人怀里。面对母亲的一片痴情,我只好违心地答应,离开病房,在院子里抽了两支烟,等我返回时,母亲已进入昏迷状态。
  母亲的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我通知了哥哥和姐姐,他们答应来,但直到母亲变成了骨灰也没有来。当我捧着母亲的骨灰盒回到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小屋时,我那个混蛋继父早已把小屋洗劫一空,整个房间只剩下一堆烂纸和几块碎砖头。母亲50年的生命旅程就这样凄凉地结束了。此时的我,没有恨,没有爱,只是麻木地、机械地、靠下意识来支配我的四肢。我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了砖头上,脱下外衣盖在了上面。等这一切干完之后,我发现对母亲我已无事可做了。我拉开房门,最后望一眼母亲的小小灵柩。忽然,一阵狂风从门外闯入,吹动满地的烂纸,在空旷如野的房间里打旋,好像满天飞舞的雪片,似乎还有一种类似哀乐的声音在屋里回旋。
  “再见了,母亲!”我关上房门,离开了飘着雪片、回旋着哀乐的小屋。自从那次离开后,我一直没再去看望母亲。我对自己说,不要去打搅母亲,就让她在她的小屋里永远沉睡下去吧。我知道这是个骗人的借口,除了我的一厢情愿,没有人愿意母亲的小屋变成一座坟墓。那些急着娶妻生子的人,对一个落满灰尘的骨灰盒是不会有菩萨心肠的。其实,在我的心灵里,有一片被肮脏的阴影遮盖的角落,那里面至少有一个见不得人的鬼念头,就是对随意处理母亲骨灰的人心怀感激之情,他们帮了我的忙,否则我真不知道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哪里我才心安理得。

()好看的txt电子书
  母亲不知何时被吞没我的黑潮卷走了。我变得孤苦无依,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一直坠落到一个梦里。我梦见一条鳄鱼在撕扯着我的肚子。一阵巨痛把我拽出了梦乡,我打开灯看表,才凌晨1点。我抚摸肚皮,肚皮完好无损,但已塌陷成锅状,沿着锅沿是田埂似的肋骨。一般人的肋骨是条状且扁平的,我的肋骨保持条状,却是尖锐如刀的,我用拇指试了试锋刃,感觉还是蛮锋利的。
  为了立体思维,我只有走出小屋去寻找馒头了。现在还没有人肯拿出钱来和我的立体思维进行等价交换。不客气地讲,这个偌大世界,泱泱数十亿人,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懂得什么是立体思维。立体思维所蕴含的财富是无限的。谁要掌握了立体思维,谁就能成为大富翁。对此我毫不怀疑,只是现在没有人能看到这一步,将来也许会有人明白这一点的。
错乱 二(5)
将来的辉煌并不能解除眼前的窘迫,我现在更需要馒头。谁能给我香喷喷、又软又大的馒头呢?哥哥和姐姐能帮我一把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万事不定,因为我们之间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可谈。
  哥哥姐姐是什么东西呢?从逻辑思维的角度来看,他们是和我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同父同母所生,只是时间顺序不同,并由此形成兄弟姐妹的关系。在我看来,所谓的血缘关系,从形成开始就是非常荒谬的。在父母无数次的交欢中,精子和卵子阴错阳差地撞上了,第一个出来的就是老大,第二个出来的就是老二,第三个出来的就是老三。撞上了,就来到人世走一遭;撞不上,就像粪便似的排泄掉。人能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纯属偶然,在你的身前身后,不知有多少没你走运的兄弟姐妹和生命失之交臂。即使和你同时拥抱生命的孪生兄弟姐妹,也有亿万之众。要是另外一个精子抢先钻透了卵子的硬壳,从娘胎里出来的就不是你了。或者在铸就你生命的那天晚上,你的父母恰巧对交欢提不起兴趣,你就更没可能来到人世。巧之又巧,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你的父母来了情绪,而你又从亿万条精虫中脱颖而出,经过十月怀胎,你才好不容易来到人世上,却要和先你一步经过生命通道的人称兄道弟。这不是很可笑的吗?我和他们有什么关系?要是把我那些没机会来人世走一遭的兄弟姐妹都算上,我哥肯定不是老大,我姐也不会是老二,我更不可能是老三,在我们之间横亘着比人类总数还要多的兄弟姐妹的尸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