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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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传-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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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又与周作人闹翻,大家庭的理想破灭,内心深处的虚无感愈益弥漫开来,他这不满也一天比一天壮大。他不是看出了原先的那些牺牲的无谓,不想再那样“认真”么?他不是说从此要顾自己过活,随便玩玩,不再一味替别人耕地么?原先重重地压在背上的那些责任感,似乎日益显出它们的轻薄,他也势必要一次次反问自己:你个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冲出单人禁闭的囚室,寻一位真心喜爱的女人吗?他在虚无感中陷得越深少那背弃孝道和婚姻的内疚感就越淡,我简直想说,正是那“个人主义”的情绪,激活了他追求爱情和个人幸福的激|情。他开始和姑娘们来往,有的来往还相当密切。到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之后,他的客厅里更出现了一群聪明活泼的女大学生。有一次过端午节,他请她们在家中吃饭,竟喝得有了醉意,“以拳击‘某籍’小姐两名之拳骨,”又“案小鬼'指许广平'之头”,2手舞足蹈,开怀大乐,那久受压抑的生命活力,勃然显现。
就这样,在一九二五年夏天,鲁迅终于和这群女学生中的一个……许广平……相爱了。
许广平是广东番禹人,比鲁迅年轻近二十岁。虽是南方人,身材却颇高,好像比鲁迅还要高一些。人也不漂亮。但是,她却是那群女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对社会运动,甚至对政治运动,都满怀热情她敬仰鲁迅,也能理解他,对他的追求就更为热烈。你不难想象,当她表白了爱情,又从他那里收获同样的表白的时候,她的心情会多么兴奋。
但是,鲁迅的心情却复杂得多。他爱许广平,但对这爱情的后果,心中却充满疑虑。这疑虑还是来自虚无感,它就像一枝锋利的双刀剑,既戳破孝道之类旧伦理的神圣性,又戳破个性解放、“爱情至上”之类新道德的神圣性,它固然锈蚀了鲁迅的精神旧宅的门锁,却也会当着他的面,把他打算迁去的其他新居都涂得一团黑。传统的大家族当然是无价值的,孝道也可以说是无谓的,但那新女性的丰采,恋爱婚姻的幸福,是不是也是一个幻象呢?鲁迅早已过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年龄,再怎样喜爱许广平,也不会看不出她的缺陷。社会又那样险恶,在一九二五年,无论北京的学界还是官场,都有一股对他的敌意在婉蜒伸展,一旦他背弃自己的婚姻,会不会授那些怨敌以打击的口实呢?倘若种种打击纷至沓来,他们的爱情能禁受住吗?在写于这时候的短篇小说《伤逝》中,他把涓生和子君的结局描绘得那么绝望,把他们承受不住社会压力,爱情逐渐变质的过程表现得那么可信,你就能知道他的疑虑有多深,思绪也是怎样地偏于悲观了。
所以,他最初的行动非常谨慎。他向许广平表明,他无意和她正式结婚,在名分上,他还保持原来的婚姻。这实际就是说,他并不准备彻底拆毁那旧式婚姻的囚室,他仅仅是自己凿一个洞逃走。他也不想马上和许广平同居,固为条件还不具备,还需要作些准备。首先是钱。为了购置砖塔胡同的房子,他已经欠了朋友八百块钱的债,一直无力偿还;他又才被章士钊革职不久,倘若因为和许广平同居而遭人垢病,打输了官司,那岂不是要落人涓生和子君的恶运了吗?其次,他也不愿在北京与许广平同居,离母亲和朱安太近,同在一座城中,毕竟不大方便。北京的空气又日渐压抑,后来更发生“三.一八”惨案,他自己也几次离家避难,要想建立一个新的家庭,总得另寻一处安全的地方。当然,他最担心的,还是和许广平的爱情本身。这里既有对许广平的疑虑,也有对自己的反省。“我已经是这个年纪,又有这么多内心的伤痛,还能够容纳这样的爱情,还配得上争取这样的爱情吗?”“让她这样与我结合,她的牺牲是不是太大了?”“即便她现在甘心情愿,以后会不会后悔?”“她究竟爱我到了什么程度?”我相信,每当晚上,他躺在床上抽烟默思的时候,类似上面这样的疑虑一定会在他心中久久盘旋,去而复返的。他面前似乎已经浮出了一条逃离绝望的清晰的生路,但他何时走进去,又怎样走进去,却久久下不了决断。
一九二六年初春,一个新的机会来了,新任厦门大学国学系主任的林语堂,是鲁迅的老朋友,邀请他去厦门大学任教。那里远离北京,邻近广东,不但气候温暖,政治空气也总比北京要和暖得多,每月又有四百块钱的薪水,正是一个适合开始新生活的地方。鲁迅欣然应允,就在这一年八月离京南下,适逢许广平要回广州,便一同动身。但是,尽管有这么好的机会,又是与许广平同行,他仍然不作明确的计划。他只是与许广平约定,先分开两年,各自埋头苦干,既是做一点工作,也为积一点钱,然后再作见面的打算。3你看,他还是用的老办法,当对将来缺乏把握,难下决断的时候,就先将决断往后推,拖延一阵再说。
鲁迅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厦门岛。可是,几乎就从第一天起,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接踵而来。地方的荒僻,人民的闭塞,学校主事人那样势利,教师中的浅陋之徒又如此众多,再加上若干职员和校役的褊狭懒散,终至使他连声叹息:自己还是太天真了,北京都那样糟糕,厦门还会好么?他尤其恼火的是,他在北京的那批学者对头——他称之为“现代评论派”,居然也纷纷甫下,有的就直接到了厦门大学,和他做同事。譬如顾颉刚,他曾公开说佩服胡适和陈西滢,现在居然也到厦门大学来做教授;自己来了不算,还推荐其他的熟人来,这些被荐者来了之后,又引荐另外的人,这在鲁迅看起来,简直就是“日日夜夜布置安插私人”4他写信对朋友抱怨:“‘现代评论派’的势力,在这里我看要膨胀起来,当局者的性质,也与此辈相合。”5远远地躲到厦门来,竟然还是会遇上他们;在北京受排挤,跑到这里来还是受排挤,这怎么能不教他光火呢?他曾这样向人描述自己的心情:“一有感触,就坐在电灯下默默地想,越想越火冒,而无人浇一杯冷水,于是终于决定日:仰东硕杀!我带来者!”6这“仰东硕杀”是绍兴土话,意思就是“操他妈的!”厦门大学竟然逼得鲁迅不断要在心里骂出这样的话,他当然不愿在这里久留了。他到厦门不到四个月,就开始想走。一个学期的课还没讲完,就已经向校方递了辞呈。他原想在厦门大学工作两年,现在却提前一年半离开,当他独自一个人在夜灯下写辞呈的时候,先前那种种走投无路,屡屡碰壁的记忆,一定又会涌上脑际吧。
处在这种经常要骂出“仰东硕杀”的心境里,他对和许广子的爱情的疑虑自然会逐渐加重。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他写信对她说:
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一)、积几文钱,将来
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
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唾骂;(三)、
再做一些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倘同人排斥,
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都敢做,但不愿失了我的
朋友。第二条我已行过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前
一条当先托庇于资本家,须熬。末一条则太险,也无
把握(于生活)。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也就想
写信和我的朋友商议,给我一条光。7
看得出他非常矛盾,虽然列出了三条路,真心想走的却是第三条;但他不知道许广平是否真愿意和他携手共进,也不知道这条路是否真能够走通。疑虑重重之际,就干脆向许广平和盘托出,既是试探,也是求援。
许广平是多么敏感的人,立刻就觉出了鲁迅的心思,她知道他有疑虑,也知道这疑虑的深广,她甚至还想到了他的可能的后退,这自然使她深为不满,就用这样激动的口气回信说:
你信本有三条路,给叫我“一条光”,我自己还是
瞎马乱撞,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朱脱开环境,做局外
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不顾虑自己,难于措辞,但
也没有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或者我是和
你疏远的人,发一套批评,我将要说:你的苦了一生,
就是一方为旧社会牺牲。换句话,即为一个人牺牲
了你自己。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
你的遗产。……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
分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人打理,所以甘心做一世农
奴,死守遗产。……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
的权利,我们没有必吃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
活,即努力做去。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
权力,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我们何苦国了
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或牵连至多数人,我们打
破两面委曲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
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借口
攻击,对于另一方,新的部面,两方都不因此牵及生
活,累及永久立足点,则等于面面都不因此难题而失
了生活,对于遗产抛弃,在旧人或批评不对,但在新
的,合理的一方或不能加以任何无理批评,即批评也
比较易立足。……因一点遗产而牵动到了管理人行
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这是就正当
解决讲,如果觉得这批评也过火,自然是照平素在京
谈话做去,在新的生活上,没有不能吃苦的。8
这信写得很动情,也许是急不择言吧,许多话都说得很直。她一下子挑穿了鲁迅不愿意解除旧式婚姻的内心原因,又用那样热烈的口气激励他作出决断。她甚至不隐瞒自己的焦急和。不快,最后那一段话,简直是在赌气了。
也幸亏是这样的急不择言,反而打消了鲁迅的疑虑。说到底,他最大的顾虑正在许广平本人,现在从她的这封信,他看见了她的真心,许多担心和犹豫,一下子消散了。他立刻回信,语气非常诚恳,不再有前一封信中的含混,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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