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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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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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孩子们已经扑到师傅和师兄弟的怀里,哭的哭,笑的笑,喊叫的喊叫,乱成一团。封四爷扶着天寿,他托着一只胳膊,像是受了伤。天禄上去就把师弟搂住了,说:“可回来了!真要把人急疯了!……”梳洗、换衣,胳膊被扭伤的天寿也照例不要师兄帮忙。之后,兄弟俩同坐在天禄刚刚收拾出来的堂屋八仙桌边,两盏明亮的灯烛照着,满桌是大厨房为脱险归来的孩子们专做的精致点心和荤素菜肴,还备了压惊酒。天禄把两只酒盅斟满,先递给师弟,自己也拿起另一盅,举起来一碰,二人一饮而尽。拿起筷子就要夹菜的时候,天禄低声问道:“师弟,没有给他们玷污了吧?”
  天寿刷地红了脸,重重地放下筷子,眉尖竖起,嘴唇哆嗦,说:“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你记挂的头一件竟是这事?”
  天禄叹道:“看你,真是个帘子脸,说摔就摔下来了。我不过听说他们糟蹋麻风女人的事,怕你受害罢了,何必生气呢?”
  天寿面色一寒,说:“那好,跟你说实话,你也别去跟我爹和大师兄说。他们捆了我们这些人去,为的就是这个!说把麻风病过给别人他们的病就能好,我们九个人,一个也没放过,全都……”他说着盈盈欲泪,又极力忍住不哭,一仰头,嘿嘿惨笑,像夜枭怪叫一样延绵不断,刺耳,不祥。
  天禄被这怪笑吓得一哆嗦,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握住天寿的手,连连地说:“师弟,师弟,你别这么笑,你别这么笑哇!……”天寿迅速抽出自己的手,收住长笑,又哀哀地说:“我早晚要发病,变成红鼻头狮子脸,变成手脚挛缩的残废人、麻风病人!天哪!还不如死了的好!……”天禄猛地站起,面墙而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双拳朝着墙壁狠命一捶,沙哑地低声道:“我非杀了这些狗贼不可!……”他倏地回过身,眼睛依然赤红,毅然决然地说,“师弟,千万莫朝绝路上想!不管你是病是残,不管你是什么病,还是那句老话,有我和大师兄的一口饭,就不能饿着你!我们给你治病,我们养活你一辈子!”天寿一怔,赶紧扭开脸,擦擦泪水,呜咽着说:“师兄的情义我知道,可日后有了嫂子,嫂子也能容我这样的麻风病吗?早晚还不是拖着爬着去要饭!……”天禄双手一下把住了小师弟瘦小的肩头,脸对脸地直视着天寿,说:“师弟,听我告诉你,我天禄虽然不魁梧不俊俏,是唱戏的小丑,可我是个磊落正派的男子汉!容不得你的女人,我决不会要她,你放心好了。”天寿死死地盯着师兄,珠贝般的细齿使劲咬住嘴唇,泪盈盈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情意:是感动、欣慰,还是深情、友爱?有赞美,有敬佩,甚至还有小小的惭愧。他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说:“叫我怎么谢你呢,师兄?戏文上说患难见真心,一点儿也不假呀!……”“怎么?你?……”这回轮到天禄发怔了。
  天寿笑道:“放心好了,要真的受了他们作践,我还有脸活着?写了这么多年的洁身自好,能白写吗?”
  天禄恨得举起了拳头,又慢慢放下,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恶作剧!你非要把我活活气死活活吓死才高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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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寿笑着抱拳连连作揖:“对不住对不住……其实,也不算吓你,真的很险很险,只差那么一点点,你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小师弟了……”湖南兵捆去这九个孩子,存心就很险恶,连营房都没有回,就把他们带到东校场附近空房中,两人分一个孩子。分到天寿的这两个兵格外性急,上来就要撕天寿的衣服。天寿拼命挣扎,把手扭伤,哎哟一声大叫,吓得湖南兵赶紧去捂天寿的嘴,天寿立刻悟出他们怕人听到,便故意大哭大叫。在他的示意下,另八个孩子也一同高喊尖叫,果然引来了更多的湖南兵。很快,为争夺财物和孩子,他们自家争斗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地厮打成一团。这一来,惊动了营官。营官大发雷霆,说汉奸财物一律归公,连同抓来的汉奸全都押到营中审问。一审问,全都是戏子,就令他们晚上来为他唱曲儿陪酒解闷儿,营官自然也没安好心。幸亏晚饭之前,一名武官大老爷领着胡大爷和封四爷来,才把大家救出来。
  天寿最后说:“那大老爷是皇上亲封的二等侍卫,又是杨老将军的侄子,把营官骂了个狗血喷头。营官一个劲儿地请罪,叩头就像鸡啄米,真好笑!”天禄问:“胡大爷没陪你们回来?”“让胡大爷见到我们这种狼狈样子真难为情!他原要送的,我不肯。”天禄也将他与封四爷去求胡大爷的经过告诉天寿:“听到你们的事儿,胡大爷是真急了!像笼子里的老狼一样在客厅里走过来走过去,好半天皱着眉头不说话,后来一拳捶在桌上,把茶碗都跌碎了,叫人立刻备车立刻进城。等车那会子,胡大爷面色才好了,说他这一招儿定能奏效,但得封四爷答应他一件事。封四爷这个节骨眼儿真够义气,说只要把你们九个救回来,要他的脑袋也给!胡大爷哈哈一笑,说要是夷兵,一颗脑袋值二百两银子,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说着两人就三击掌。车来了,胡大爷叫我回老郎庙等,就领着封四爷上车走了。也不知是什么事儿?封四爷还不得回报胡大爷一大笔钱呀?”“我告诉你吧,回来路上封四爷对我说了。几位钦差大员都是戏迷,也都看过胡家班送上的堂会,对”二香“赞得不得了。冷香呢,一上来就跟那位杨侍卫老爷眉来眼去;侍卫老爷也对胡大爷透过口风,说他京师府里也有一个家班,几个旦角都比不上冷香。胡大爷记起这个碴儿,这回就直找到侍卫老爷那里,说愿把”二香“献给他,只要侍卫老爷出面把芳华班的九个孩子放了。胡大爷说,他的胡家班这下子没了台柱,所以,他不要封四爷一文钱,但得要我回胡家班顶替冷香。”天禄沉默片刻,叹道:“胡大爷真是用心良苦啊!……”天寿轻轻地笑了一声:“可不吗?咱们欠胡大爷的情越发难还了!……不管怎么说,咱们明天得出城去胡家花园,谢谢胡大爷的救命之恩。”天禄点头:“一定得去。我跟你一块儿去。”“总得买点儿什么才好哇!可恨那帮遭瘟的恶鬼兵,把我这些日子积攒的五百两银子全抄走了!唉,放我们出营的时候,该问他要回来的!”天禄笑道:“保住小命就是你的造化,还什么银子不银子的。那叫老虎吃猪,肉包子打狗,铁定的有去无回!”“师兄,我说你跟我一起到胡家班唱一段日子好不好?胡家班一下少了”二香“,我怕我一个人顶不下来呢!”“你真的要进胡家班?”“那怎么报答胡大爷呢?……咱们又不是卖给他,就算搭他的班子唱戏就是了,唱得高兴多唱几天,不高兴了照样回城在茶园戏馆唱,澳门那边戏园子也挺不赖的,咱们一起去试试?”“师弟,你差点儿把命都丢了,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又逢这样的乱世,干吗非得吃这碗戏饭不可呢?大师兄要我劝劝你,这回我真要劝劝你了……”天寿嘻嘻笑着:“从小学的一身功夫,不唱戏不就埋没了?咱们这些下九流贱戏子,平日不过人家脚底下的一棵小草儿,尘沙里没人理会的小虫儿,可一上了台,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一巧笑,多少眼睛专心专意地瞅着你,你就是杜丽娘,你就是崔莺莺,人见人爱人赞人想啊!……打雷也似的喝彩,发疯也似的捧场,你觉得你也是个人物儿啦不是?心里头就跟喝醉了那么舒坦,那么美!……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能一股脑儿撇开再不惦着?”
  天禄也笑了,说:“再舒坦再美,上了台终究是在做戏嘛!”天寿轻轻一笑,眉梢眼角挂着几多说不出的伤感:“那,你以为,下了台就不是做戏了?”
  天禄心里一咯噔,暗想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便随着话头说下去:“倒也是,有世事如戏这么一说。你既看得透彻,上台又何必那么认真呢?一唱《离魂》就声泪俱下,弄不好还真离魂儿,晕在台上,回来病几天!多伤身子,真不值当……”天寿不笑了,呆呆地垂头坐着,一声不响。“所以呢,大师兄和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要不要……”“师兄,你别说了!”天寿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他嘴唇哆嗦着,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没有成功,便猛地转身背朝天禄,几颗大大的晶莹的泪珠随着动作抛洒了好远,落地的啪嗒声震得天禄心惊,几乎跳起来……好半晌,天寿也没有回过身来,但他轻声地、却又十分清楚地说:“你们都不懂,只有在戏台上,我才是真人,我才是真我!”第十九章
  天寿和天禄说定,第二天早早吃饭,早早出城。
  可是,他们注定这一天见不到胡大爷,也无法向他申谢。因为天亮之前,他们就被震天动地的大炮怒吼声惊醒了。
  哥儿俩从各自的房间里冲出来,一起跑到门楼顶,好些人已经拥在那里了。昏暗中彼此脸都看不清,但火光冲天,随着隆隆炮声,在好几个方向爆炸,把远处的城堞都照亮了。熟悉广州城的老梨园说,那是西炮台、天字码头和泥城,火光火球火团飞来飞去最密集,像元宵节放焰火一样的,是城南的珠江江面,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亮得耀眼。难道官兵真的与英夷开战了?
  一听这话,天寿一蹦老高,边笑边嚷边拍手:“开仗啦!开仗啦!赶走洋鬼子!打发他们回老家!……”好些孩子也跟着一起蹦跳喊叫,跺得楼板咚咚乱响。“好哇好哇!”一位老鼓师高兴地说,“官兵备战两月,调兵遣将,可算是军机缜密,督办森严,百姓无不额手称庆,欢欣引领。此一举鼓蓄锐之精兵,决运筹之胜算,必能悉歼丑类、尽扫嚣尘!……”这老秀才出身的鼓师一番摇头晃脑的转文儿,大家虽不能全懂,也知道是认定官兵必胜。本来嘛,天朝打外夷,数万人马打他们几千洋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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