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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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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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
  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望,攀到树顶,才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说明情形,然后说:“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
  “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
  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
  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
  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
  “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
  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
  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
  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
  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
  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
  “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
  “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
  “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
  “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
  “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役的可能更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安,少出纰漏。
  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
  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
  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呀!……联师爷,闻听人说你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
  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的问题:“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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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
  “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
  “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
  “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
  “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
  “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家诉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
  “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
  “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更慢也更伤情:“……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
  “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
  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
  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
  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代替。
  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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