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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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禅-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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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黑暗与空茫中,镰首既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又深信自己正接近某种真理;他既自卑又骄傲。
  天明时他们把帐篷拆下,继续运盐的旅程。四辆满载私盐的马车上都插有金底黑字的“丰义隆”旗帜。
  车队的头领叫马光乾,坐在为首的马车上呼呼抽着烟杆,一柄皮鞘残旧的大砍刀平放在膝上。脸皮粗糙得仿佛刮得出盐粒来。
  镰首的坐骑走到马车旁,马光乾把烟杆递给他。辛辣的气味进出喉咙与鼻腔,镰首从中找寻到那独特的甘美。
  “终于也学懂抽啦。”马光乾咧嘴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自从第一代老板韩东开山立道后不久他已加入“丰义隆”,被派到“噶拉穆分行”也有十二年了。他在噶拉穆的三个老婆十一个子女全都靠这盐运吃饱。三儿子马吉正坐在他身旁驭车。
  这次旅程里镰首认识到“丰义隆”力量覆盖之广:从沿海的晒盐场、关中的集散站到西南内陆的噶拉穆城,他眼看着海水晒成的盐如何一站转一站,每通过一道关卡价值就暴升一次。


  在晒盐场,镰首初次目睹大海。他感动得流泪,看着拍岸的波涛许久许久。那压倒性的力量,那抚慰心灵的声音,那振奋精神的气味,镰首情不自禁脱去全身衣服,投进反射美丽粼光的蓝色里。
  他差点溺死。七、八个晒盐工用渔网把他救上岸,学懂游泳则是半个月后的事。
  镰首仍然很怀念那儿的生鱼片味道。
  他随同盐场出发的队伍前往关中,途中经过几个跟漂城差不多规模的城市。这时他又会格外想念兄弟们。城市都有相同的气味。在每处的娼馆里他成了最受妓女欢迎的客人。
  旅程中他一直带着大铁矛。可是从来没有需要把包裹矛尖的布帛取下的时候。“丰”字旗帜所经之处全是畅通大道。
  有两次盐货须移到船上沿大江运送,他自愿加入了纤夫的行列,以粗麻绳把船逆流拉动。麻绳在他两边肩膊遗下了磨痕。他跟纤夫们一起打火煮饭,直至吃饱也没有互相交谈过一句,只是相视微笑。临离去时他留下了一些银子。
  关中那个充当集散站的城市据说曾是古代某个王朝的首都。镰首发觉城墙的确很高,有几处因战争而坍塌的地方至今仍未修复。风沙把城里一切蒙上淡黄|色。除了看着不断来往进出城门的各种货物外,镰首对这古城没有什么印象。连妓院里的女人都平凡得很。酒很辣,可没什么味道。吃的东西都像隔夜的剩菜。他决定跟随第一支盐运队离开。
  前往西南的必经之地是羊门峡。他早听说过,那儿是最后一次“平乱战争”的决胜地。策马而过时他在想象,坐下马蹄踏过了多少个没有标记的坟冢……
  路过山脚处有个叫石宁的小镇。处在如此偏僻的地点,石宁却异常地富足。镰首细心观察,发现几乎半个镇都是铁匠铺子。后来他得知了答案:铺子后面都存放了“关中大会战”遗下的旧兵刃。
  镰首从中挑选了上好的几把。有一柄双刃匕首,柄上镶着一颗猫眼石,他准备送给狄斌;一个雕刻得颇不俗的兽脸铜圆盾,挂在老大家是个不错的装饰……
  他感谢老大让他走这一趟。“大树堂”草创之初,葛老三又在“屠房”战役中去了,于老大对四个义弟都亟倚助。可是当镰首提出要走时,老大马上答应了,还说:“顺道去看看人家的盐运生意是怎么做的。”
  镰首不是“丰义隆”的正式门生,本来没有资格与运盐队同行。庞文英回答他时却似乎比他还要兴奋:“年轻人,出外面多看看天下,是好事。”更传话下去要部下好好照顾这个充当押运护卫的大块头。
  如此镰首离开漂城已快八个月了。到达“噶拉穆分行”与马光乾父子认识时,他已走过了三千四百多里的路途;身体瘦了十一斤;跟九十个女人睡过觉;学会了奏弦琴和吹短笛;增加了十三个刺青图案——
  在左胸心房处是一只三颗头的凶猛黑犬,刺青师说这是异族神话中守护地狱门户的妖犬;左小腿外侧直列一串古怪弯曲的南蛮咒语,能预防肌肉抽筋;左边肩头上有一条跃起的海豚;右腕围绕着三条交缠的细小锁链;左手五指上爬满了荆棘;以肚脐为中心刺着一只愤怒的大眼睛;右大腿长了一丛有刺的蔷薇;从后颈到背项,一个奇特的十字状标记在火焰里燃烧——他听说这标记在西域远方代表光荣的死亡……
  镰首沿途也看过许多佛像:像一座小山高的巨大石佛;在庙里贴满金箔、不断给香火熏沐的精美佛像;当然也有荒废庙宇里或山路上无人打理的许多佛像——缺去了头或手臂的、给蔓藤缠满了的、被风霜侵蚀得面目模糊的……镰首雕刻佛像的手工又进步了,可是他刻的佛像仍然没有脸孔。
  “还有多远?”镰首问着,把烟杆还给运盐队的首领。
  马光乾从鼻孔喷出烟雾。他把烟杆指向远方的山脉。“快啦。过得这山,就是黎哈盆地。”
  镰首察觉马吉露出忧心的表情。他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黎哈盆地的原住民罗孟族,几年前在附近发现了崖盐矿——除了海盐外,盐湖、盐井以至崖岩砂石也有产盐。假如那崖盐矿动手开发,将会严重危及“丰义隆”在西南地区的控制权。黎哈盆地一向是西南私盐的集散站,“丰义隆”与罗孟族有良好关系,所以这矛盾一直没有发作。
  “勿害担心。”马光乾仍然平静地抽烟。他已习惯马车的颠簸,身子顺着震动而摇晃。“这族长瓦冯拉共吾是老朋友。恰似庞祭酒共何太师一样。”马光乾与庞文英是同期加入“丰义隆”的,他常常以此自豪。
  镰首伸长手臂,把烟杆从他手上取过来,笑着衔到嘴巴上,猛地又抽了一口。
  狭隘的山路无法让马车行走,运盐队须在山脚下的小镇停歇,并把盐货卸下改驮上马背,把车子暂寄在镇内唯一的客店旁。
  镇口有座木搭的瞭望台,不知过去有什么用途。镰首握住台基试试是否仍然稳固,然后攀上台顶,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眺看这个破陋的小镇——它令他想起破石里。
  “大块头!”马光乾站在台下仰首呼喊。“你等在这镇子,勿共吾们进山咯!”那奇异的口音加上隔得远远,镰首仅仅听得明白。出门以来他听过许多不同方言口音,早已习惯靠表情和手势猜度对方的意思。
  镰首从台上跃下来,吓得马光乾往后跳开。镰首双足猛然着地,膝盖和臂腿深深屈曲,把大部分力量卸去了。待身体完全稳定了他才慢慢站直。
  “你疯上头啦?”马光乾一拳擂向镰首上臂。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去?”
  “罗孟族呢,勿爱见生面目。你面目生。”马光乾说话时眼中有点闪烁。
  ——看来“丰义隆”跟罗孟族的事,这老头自己也颇担心。
  “勿要闷。吾们回头共你四处耍。”马光乾拍拍他的肩。
  镰首沉默。看来我的旅程要在这个小镇终结了,他想。就在这儿待一、两天吧。他要看着这个好心的老头跟他的儿子平安下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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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气从形貌奇异的怪石缝隙卷过来,挟带着淡淡的瘴气。树木有如无机物般蒙着一层灰铅。天空郁沉一片,乌云像快要压到眉间。他们沿途看不见一只飞鸟。
  尽管已走过这条山路数十次,马光乾仍神色凝重。他长年活在山野之中,深知任何一刻你对山野轻蔑,山野也可能把你吞噬。
  三十多人牵着马匹默默前行,没有交谈一句。他们腰间都带着刀子,但每逢碰上拦路的树枝蔓藤都不敢砍斩,只是小心地拨开。
  马吉走在最前探路——与其说是探路,不如说是作为一面会走路的旗帜。他换穿上一套黄|色的衣衫,胸口绣着斗大的黑色“丰”字。这是双方许久以前订下的规矩。
  一条人影在前方左侧的怪岩顶上出现。那人高举双手,表示没有恶意。
  那男人轮廓深刻,头发剃成三条辫子披在背后。尽管山岩间寒气逼人,他只穿一件毛皮背心,下身只包着一条布巾,没有穿裤子,腰侧挂着一柄短小的弯刀。裸露在风中的臂腿跟面庞涂上了各种油彩花纹。
  异族男人从怪岩上纵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山路前方挥挥手。
  马光乾松了一口气。
  转过山头后视界豁然开朗。长坡之下是一片众山围绕的广阔盆地,中央搭结了数十座大小帐篷与木屋。一条银白河川横贯盆地而过,从高处可见河畔两边筑着粗糙的堤防,人与马在沿河的农田里辛勤的劳动。连天空中盘踞多时的乌云也在盆地上头裂开来了,露出久未见过的阳光。
  在那男人引领下,运盐队沿着一条平缓的坡道进入盆地。同时有一支为数近百的马队从聚落处奔过来迎接。
  双方在相距三丈处停了下来。一个个罗孟族骑士坐在无鞍马上,仿佛比用自己双腿站立还要轻松。罗孟族的马比中土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蹄步又密又壮。马光乾却无法在马队中找出老族长瓦冯拉。他皱起眉头,很想抽口烟。
  罗孟族马队之中,最高壮的一骑排众踱步而出。
  这家伙比镰首还要高两、三个人头呢,马光乾估量。他认出这个魁伟男人是罗孟族年青一辈里的领袖,外号“十狮之力”的侬猜。
  侬猜一副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庞,头戴一顶鸟羽冠,颈上挂着无数兽牙护符。他一跃下马,手持一根铁杆权杖,杖顶上扣着一根粗锁链,锁链另一端是具铸成飞鸟头骨形状的铁制装饰。侬猜每走一步,那鸟头也就摇晃一下。
  马光乾感觉口干舌燥。他只想马上离开。
  ——他认出那是罗孟族长的权威象征物。
  侬猜有如一条巨柱般矗立在马光乾跟前。马光乾的鼻子只到他上腹。
  “瓦……瓦冯拉呢?”马光乾强作镇定地问。
  侬猜猛然高举那根铁杖。杖端指向聚落处中央的旗杆上。
  旗杆上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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