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堂蒜薹之歌-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还有三个乌黑的大指印按在那三个立约人的名字上。


  高马把婚约折叠后,装进兜里。他拉开抽屉,翻出一本小册子,说:〃金菊,你不要哭,听我给你念念《婚姻法》。第三条:'禁止包办、买卖婚姻和其他干涉婚姻自由的行为。'第四条:'结婚必须男女双方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这是国家的法律,比这张破纸管用,你根本不要发愁。〃
  金菊从炕上坐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眼说:〃我不敢对俺爹俺娘开口……〃
  高马说:〃这有什么为难的?你就说,爹,娘,我看不中刘胜利,不愿意嫁给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有本事你去说说看!〃
  〃你以为我不敢去说!〃高马怒冲冲地说,〃今天晚上我就去说,你爹和你哥还敢打我不成!〃
  晚上,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高马胡乱吃了几口剩饭,走到房后沙堤上站着,心里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天边的碎云和槐柳的梢头都涂上一层红,微风也无,炊烟袅袅上升,像根根直柱,到了很高的地方才扩散开,混合成一团。他犹豫着,去金菊家还是不去金菊家?去了怎么开口?方家兄弟那张恶狠狠的黑脸在他眼前浮动着,金菊的泪眼在他眼前浮动着。他走下沙堤,沿着胡同往南走,平日很长的胡同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跨到了头,他心里希望这胡同长一点,尽量长一点。
  站在金菊家门前,他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都放下来。黄昏时分,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叫疯了,好像它们在为他鸣叫。那匹枣红小马驹在打麦场上跑着,马脖子下新拴了个小铃铛,丁丁当当地响着,远处传来了老马的嘶鸣,枣红马驹像箭一般跑走,留下一串铃声在场上回旋。
  他咬住牙关,头眩晕着,敲响了方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金菊的二哥方一相,一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恶狠狠地看着高马,问:〃是你?干什么?〃
  高马对他笑笑,说:〃来耍耍。〃他绕过方一相,往院子深处走。方家的人正在院子里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点灯,桌子周围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桌上摆着什么饭食。高马走上前去,心里毕竟有点怯,问道:〃四叔、四婶,才吃饭?〃
  四叔用鼻子哼了一声,四婶不冷不热地说:〃才吃,你吃了?〃
  高马说吃了。这时四婶恶声恶气地吩咐金菊点灯。
  四叔更恶地说:〃点什么灯!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金菊进了屋,点亮罩子灯!端出来,放在饭桌中央。
  高马看到桌子上摆一个柳条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单饼,一碗酱。一把蒜薹,凌乱地摆在桌子上。
  〃你不吃点了?〃四婶问。
  〃吃饱了。〃高马回答。他看到金菊低着头,呆坐着,不吃不喝。方一君和方一相则每人揭了一张单饼,抹涂上酱,放上蒜薹,卷成一个筒,双手拤着,咔嗤咔嗤吃起来,两张脸上都凸起一条条肌肉。方四叔叼着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烟,两只冷眼斜看着高马。
  四婶瞪着眼,冲着金菊嚷:〃你不吃了?呆坐着干什么?要修炼神仙?〃
  金菊说:〃我不饥。〃
  四叔说:〃你那点鬼心眼子我知道,连门都没有。〃
  金菊看看高马,大声说:〃我不愿意,我不嫁给刘胜利。〃
  〃反了你啦,杂种!〃四叔用烟袋锅子敲着饭桌,骂。
  〃你要嫁给谁?〃四婶问。
  〃高马!〃金菊说。
  高马站起来,说:〃四叔,四婶,《婚姻法》规定……〃
  一语未了,就听到四叔高叫:〃给我打这个杂种!欺负到门上来了!〃
  方家兄弟扔下单饼,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扑上来,对着高马没鼻子没脸地砍起来。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响。高马招架着,说:〃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说:〃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菊哭着说:〃高马,你快跑吧!〃
  高马头上流着血说:〃你们打吧,我不会告你们,我和金菊的事,你们是挡不住的。〃

()
  四婶隔着桌子,抡起一根擀饼杖,戳着金菊的额头,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你娘气死了!〃
  四叔高声骂道:〃高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会让她给你做老婆。〃
  高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说:〃四叔,你们打我,我情愿挨着,要是敢打金菊,我就去告你们。〃
  四叔抡起烟袋锅子,敲在金菊头上。金菊噢了一声,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马!〃四叔说。
  高马欲扑上去扶金菊,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胡同里。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面前站着,是那匹枣红马驹。几颗星在云层里闪烁着可怜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鹦鹉们喳喳地叫着。他把一只手举起来,终于触到了小马驹光滑得像绸缎一样的脖子。马驹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铜铃铛清脆地响着。
  挨打后的第二天,高马到了乡政府,找到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员。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张破沙发上,呼噜呼噜地喝着茶,看到高马进来,也不打招呼,只用那两只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马一眼。
  高马说:〃杨助理,方云秋破坏《婚姻法》,强迫女儿嫁给刘胜利,金菊不从,被他用烟袋锅子敲破了头。〃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发旁的方桌上,冷笑一声:〃高马,金菊是你的什么人?〃
  高马吭哧了半天,说:〃她是我的对象。〃
  〃我只知道方金菊是刘胜利的对象。〃民政助理说。
  〃那是强迫的,金菊并不同意。〃
  〃那也用不着你来告啊!〃民政助理说,〃方金菊来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关起来了。〃
  第9节:无数毒刺
  〃去去去,〃民政助理挥着手,好像轰赶苍蝇,〃我没工夫跟你叨叨。〃
  高马还想争辩,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人闪了进来,这人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愈。
  高马闪到一边,看到那人从一个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鱼罐头,放在桌子上,说:〃八舅,听说方家闹了乱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话,走到高马跟前,用手指着高马的头,笑嘻嘻地问:〃你的头是怎么啦?〃
  高马头上的伤口一阵发紧,痛疼被唤起,脑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响,他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像个娘儿们……〃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着说。
  〃不是。〃高马说。
  〃方家兄弟是两个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换了一张恶脸,狠狠地说,〃要是我,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喷了高马一脸。高马抬手抹脸,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门口,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高马在水泥台阶上跳跃着,挥舞着胳膊,维持着身体平衡,没有跌倒。他扶着墙壁,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良久,眩晕稍缓。他抬头看着那扇绿门,像一团糨糊般错乱的脑袋里慢慢闪开了一条缝,他用力扩大着这缝隙,用力,用力……耳朵里嗡一声响,缝隙合拢,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无体,一股温暖的液体从头盖里往下滑,滑,集中到两个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体从鼻腔里喷出来,流到了嘴里,腥腥咸咸的,他一低头,红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苍白的水泥台阶上。
  四
  高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已记不清是怎样从乡政府大院回到家里,只记得那些鲜红的鼻血无声无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台阶上的情景……圆的血珠滴到白台阶上,跌破,溅起……红的血珠像小樱桃一样落在台阶上,跌破,溅起……那个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绿门里咕咕噜噜地诉说什么,声音显得非常遥远。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着血珠在台阶上跌破,溅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热都汇集在一起,从鼻腔里往外奔涌,水泥台阶上已凝集了一大摊血。在血的腥甜味里,他的舌尖触到了冰凉的嘴唇,脑子里又裂开了一条缝,枣红马驹在乡政府院子里那片盛开着黄花的葵花地里,用两只水晶般的亮眼望着他。他吃了一惊,跌跌撞撞地往那里走。葵花的脸都旋转过来,忧郁地望着他。温暖的忧郁。这里阳光灿烂。他扶着一棵葵花生满硬芒的粗茎,他感觉到了葵花沉重的头颅在他头上颤动。他想仰脸看它时,阳光像针尖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叶子,揉成两团,堵住了鼻孔。热血在鼻腔里淤积着,头发涨,一股腥咸在口腔里散开,他知道血倒流进了喉咙。七窍相通。
  他很想用拳头打碎那扇绿门,但没有了力气。他后来猜想:乡政府大院里的五十多个人……当官的、打杂的、管水利的、管妇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税的、管通讯报道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烟的……五十多个人,都悠闲地看着他晃晃荡荡的,像一根草,像一条被打伤的狗,走出了乡政府的大院。他扶着大门的水泥门垛喘息着,把满手的血抹在一块写着白底红字的大木牌子上。正当他抹着血的时候,看守大门的一个穿花格子衬衫的小青年,从背后踢了他一脚。他恍恍惚惚地听到花格子衬衫在骂: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里?混蛋!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吗?〃

()好看的txt电子书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长木牌上的一溜红字,心里怒火燃烧,明知道自己确实不该把血抹在这木牌上,但心里依然怒火燃烧。他饱含着一口血唾沫,对着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体矫健,动作敏捷,好像练过武功……他轻轻一跳,就避开了。
  花格子衬衫逼上来。
  他又饱含了一口唾沫,瞄准了那张瘦小的脸。
  一个威严的声音在乡政府大院里升起:
  〃李铁,你干什么?〃
  他看到花格子衬衫温顺地垂着胳膊。
  他把血唾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