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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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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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他卖了南京,南京是地狱。”杭云央放开手,拉莫青荷起来,凄然道:“师哥,我的残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与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对望,眼中的决然仿佛永恒的告别,然后他低头沉默,像孩童一样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过来,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将脑袋偎在师哥怀里。

莫青荷知道拦不住他,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云央光洁的脸颊,从他的角度,云央的侧脸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腻秀挺的鼻梁,黑浓的睫毛恍若合欢树叶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绝望和转瞬即逝的热忱,那是舍生者特有的庄严。

“师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央仰起脸,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原本被组织派到沈培楠身边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简直气疯了,后来宗义敲了他一大笔款子,全被我拿去买了钻石。”

“没人相信你能办到。师哥,你真厉害。”

他这么说着,向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手枪收进后腰,朝远处那一块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张松软而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这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它寒冷而肃穆,公平而慈悲,人间的一切的罪恶得以审判,一切苦难得以荫蔽,一切疮痍得以掩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苍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暂时放下刺刀,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小巷外的一对恋人向往常一样亲吻拥抱,莫青荷躲在羊肠小道的阴影里,倚着身后阴冷的院墙,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他希望云央能够忍住悲痛,成功脱身,在等待的时光里,他从袖子抽出云央带给他的信笺,那几张皱而发黄的纸页,因为云央身份的变化而具有了更深层的隐喻,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要撕坏信纸,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凑信中寥寥无几的中国字,依旧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到的军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摆弄着那几页纸,直后悔当初没有跟沈培楠学一学日文。

他听到陈宗义惊喜的呼喊云央的名字,接着是云央的低语,听不清楚内容,陈宗义倒退的脚步声,被消音器掩盖的一声沉闷枪响。

他听到衣履与地面拖曳摩擦的细响,云央在打扫战局了。与此同时,莫青荷终于意识到手中信纸的奇异之处,相对于陈宗义的考究和阔绰,这封信的纸质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纸举在眼前,对着巷口投射进的光亮仔细查看,当两页纸的角度出现细微偏差,光线穿过薄脆的纸张,所有拐曲的线条突然有了正确的归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细拆分过的偏旁部首,稍加错位拼合就可以翻译成一封书信,为了掩人耳目,句子中还额外添加了日文符号和地下组织的暗语,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双手的颤抖把纸张拨弄的喀拉直响,光线晦暗,读起来十分缓慢,就在他努力研究这些字眼时,巷外传来宪兵的呼喊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零星的枪响,他能想象师弟此刻的样子,躲在街道的掩蔽点,像一个收网的猎人,眼中噙着泪水,怀揣着数倍于人心承受极限的悲痛,握枪的手却丝毫不曾颤抖。

73、

围绕西湖的群山在历史上曾一次次庇护了这群温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东洋侵略者制造免顶之灾时又一次敞开了它温软的胸膛;山虽然不高;胜在蜿蜒曲折;南方润秀的冬天无法将树木尽数摧折;一间间小庙掩映于寒翠而茂密的树林中,为市民们提供了最佳的避难场所。

雪是黎明时分停的,飞絮般蓬松的雪花先是变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着就停了。天空褪去阴翳;显露出雪后特有的清新和湛蓝;难民队伍在一座大庙前停下脚步,柴扉已经敞开;寺中僧人和耶稣救济堂的洋和尚都为这场迁徙做了些仓促的准备。

经过数小时迁徙,难民陆续增至数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领袖的羊,缓缓蔓延至石阶顶层,一个推一个走进伽蓝殿,有了屋顶的庇护,他们迅速恢复了吵闹的本性,为找一处更合适的安身地争执不休,然后铺开铺盖,与家人拥挤在一处。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窗户破了洞,穿堂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脸,莫青荷把最后的几名老人送进庙里,正听见小沙弥扯着嗓子大喊:“不能在屋里生火!哎,你们怎么乱动庙里的东西!”

殿内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人,空气里混合着松香和人的体味,浊臭不堪,还没有恢复秩序,不知谁带头,这群刚刚脱离了战乱中心的人,一个个拿了寺里的香烛,蜂拥到香案前,三跪九叩的拜起佛祖来了!

莫青荷把局面推给原野等几名同志,问寺僧要了一小把香烛和香炉,一个人出了门,走到远处的草地里,安静的坐下。

没有人发现他的离群,茂密的蒿草和尚未退去的夜色恰当地隐藏了他,莫青荷坐在一片空旷的斜坡,面对夜幕里的皑皑山峦,点燃了三柱香,一眨不眨地盯着袅袅上升的青烟。

他不敢闭眼睛,一闭上双眼,全身就止不住打哆嗦,耳边回荡着那场与他只有一墙之隔的激烈巷战,云央的遗容在眼前浮现,还是那样漂亮,孤零零的被遗弃在冰冷的雪夜里,鲜血溅在他眉目如画的脸上,在身下溢成红河,却丝毫不给人脏污之感,他的嘴角甚至还含着笑,大约在许久之前,云央趴在密斯特陈的肩膀上,用一口娇嗔的苏白连笑带骂时,就早已经料定了他短暂的人生将怎样散场。

不是儿女绕膝,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像一名战士,光荣的死在战场上。

莫青荷不想痛惜师弟的早逝,每一位投身革命的人都有毁家纾难的觉悟,他将云央书信里的接头信息默记在心里,把信纸在香炉中焚毁,纸灰黑蝴蝶一样翩然飞搅,他听见大殿传来吵嚷声,人群在祈求平安躲避这场战乱,但没有人知道云央没了,没有人知道,他的战友、朋友和亲人,他的小师弟再也回不来了!

他拨开额前的头发,整张脸迎着寒风,大口大口的呼吸,冷湿的空气在胸中打了个转儿,又被挤了出去,怎么都进不到肺里,他把脸埋在颤抖的双手里,心脏被悲伤占据,那悲伤酸涩,沉重,浩大而直接,如同汹涌的潮水,排山倒海的冲击着他,反倒让他麻木,胸口被千斤石头压着,哭不出来。

一阵风卷过,树木发出沙沙细响,寒天经过风雪的洗涤,格外清澈,云层分开两边,露出一盏亮如小灯的星。

有人踏着蔓草而来,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从高处传来,莫青荷回头一看,只见沈飘萍抱臂站在他身后,裹着一条厚实的藕色羊绒大披风,流苏一直覆到手背,十根尖尖的手指露在外面,涂着殷红的蔻丹。

沈飘萍的声音相当爽朗:“里面太乱了,去告诉庙里的寺僧,腾一间干净的厢房给我们,老太太需要休息。”

“你自己去说。”莫青荷的思路被人打断,感到一阵反感,沈飘萍俯身拍打玻璃丝袜沾的泥土,不耐烦道:“我问过了,他们说厢房现在挤满了难民,谁也不愿意出来睡大殿。”

她拍完小腿,抬头看到莫青荷红肿的眼睛和草丛里的香炉,突然停止了抱怨。

莫青荷用掌根揉了揉鼻梁,声音透出浓重的鼻音,语调却控制的十分平缓:“今夜,我的一位同志牺牲了。”

“他的死是为了你们,为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莫青荷露出讽刺的神色,“就算我曾经骗过那姓沈的,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你们能睡就睡,睡不了,就都跟我出来吹风。”

沈飘萍气急,一句话冲到嘴边,想到目前落在这几名共|党分子手里,安危全无保证,就把话又咽了回去,冷哼一声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正瞥见莫青荷的脸,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壳,一时厚一时薄,微微的打着转儿,始终没有涌出眼眶的堤坝。悲伤让他的举手投足都怀着肃穆的情绪,并没有半分针对自己的意思,沈飘萍犹豫片刻,俯身拣出一炷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她用一只手抓住另一手的臂弯,有些难堪的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我很抱歉。”

“我认识很多像你一样,从延安来的朋友。”沈飘萍的目光露出一丝疑惑,“我敬佩你们的勇气,但是放在几年之前,这种行为应该受到司法制裁。”

莫青荷把头埋进臂弯,两肩像枯树叶似的簌簌发抖,月光把他的薄身影照透了,影子投进摇曳的蒿草丛中,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起,沈飘萍的话几乎让他发笑,但他只是满心苍凉,仰脸凝视着夜空中一盏小灯似的寒星。

一年多以前,他置身于不可一世的沈氏家族中,跟沈培楠在初秋的山林里谈笑风生,他也曾经质疑过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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