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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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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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点名,逐个地喊着他们的名字。被报到名字的人就立正,举起右手,报一声“有!”声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带上蓬勃的赴战场杀敌的信心。有人蹲在他们的面前,拍下这些伤兵坚毅的身影。还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装,但是头发有些长了,归云从病房的这边望过去,还能见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须根。是略显憔悴的卓阳,只有他的眼睛,在压住相机的那刻,显得那么炯炯有神,那么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惫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复的战士们的车子开过来,他们和医生和战友轮番道别,卓阳还站在他们身后,把这一幕幕拍下来。车载着斗志昂扬的战士们离开,那些暂时还不得离开的伤病战士们都聚拢到医院的大门前,翘首望着,望了很久很久,都不愿意离开,一直到医生和护士将他们一个一个劝进病房。
操场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阳站在中央,抱着他的相机。他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头,然后,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点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见到她,她就这样站在那端的高处,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辫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时见到她,竟有些许安慰了。归云也看着他,更看清楚了那张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惫,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个为了拍这些照片多么不顾命的人,她想。又惊诧了自己的想法,怎么就那么清楚他?又担心他。片刻,烧红了面颊,转过身去推门进了高连长的病房。高连长睡了两三个小时,医生过来嘱咐归云帮着护士一起清洁器械,准备手术。归云又追问他的病况,医生说:“看了X光后确认骨是断了,他是受伤了三天才得到救治,伤口都在出脓,恐怕得必须截去才可得救。” 归云低低“啊”了一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连长已经醒了,看见护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医生,又问:“我是不是腿骨断了?”眼中有恐惧。“连长叔叔,医生把你带到手术室给你治疗,你别害怕!”归云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却在乱跳着,为着这位终将失去一条腿的战士,为着她不知道这位热切渴望再上战场的连长知道自己成为残疾人以后会有怎样的绝望。这位发誓要打去东京的连长在这一刻也惊惧了,握住床沿,恶狠狠说:“你们敢锯我的腿?你们试试看!”医生安抚他睡下,不住说:“您别激动,一会儿就会好的。”一面指挥护士推他进手术室。
高连长再挣扎,也不得不屈服在病床上。归云等在手术室外,靠着走廊的墙壁上,为那位连长纠着心。有人走过来靠着墙边,与她站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眸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沾满了尘土,灰蒙蒙的,裤腿上也沾着土,很邋遢。
卓阳说:“别难过,只要人平安无事就好!”他的声音也是疲惫的,嗓子哑了。
归云说:“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是不是对他来说比死还难受?”
“也许吧!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卓阳想要放松地靠在墙上,可又习惯了紧绷,身子崩得那样直,“可是有时候,尊严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贵。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
“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归云喃喃重复,失了神。
手术室的门开了,在里头帮忙的工友用袋子装着一支血淋淋的人腿,露出袋子的那截,肉色是黯淡的,暗色的红,暗色的黄,矗出的白森森的骨。归云的胸口一阵翻涌,背转身子就要作呕。卓阳伸手在她的背后轻轻抚拍着。
她捂着嘴,涌出泪,滑到嘴边,这泪还是苦。她趴在墙上,拿出手绢来擦泪,止不住抽泣。
卓阳还在用手轻轻抚拍安抚她,她转头问卓阳:“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要为尊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日本人无缘无故就要杀我们那么多亲人,那么多同胞?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和公平制裁这一切?为什么班主就这样死了?为什么小蝶失了踪?为什么连长叔叔失去了一条腿?”她一串的哽咽,一串的泪。一串的“为什么”,让卓阳无言以对,他也愁思过这些为什么,也没有人给他答案。全部全部的苦难不需要中国人的答案,只需要他们承受这样无止境的悲伤。他伸手揽紧归云,他只能再次让她的泪落在他的胸前,而他的叹气盘旋在她的耳边。归云回到高连长的病房时,已擦干了泪。醒来后的高连长在病房里大哭大叫:“医生护士,谢谢你们好心救了我,可我的右腿没有了,好起来也是个废人,再不能上战场了。你们不如让我死了罢!还这样照看我干什么?”他还捶着床板,声音是闷的,就像他心中再也发泄不出的闷气。归云走到高连长跟前,对他说:“连长叔叔,你莫悲,我来唱戏给你解闷!”
“小姑娘,你不用唱了,我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你何必再费心力照顾我这个无用的废人!”高连长无力地嚎哭着。但归云不理他的嚎哭,她起了一个调子,冲出口来的是——“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一气呵成地将原词唱完后,归云就着这心境,这凄景,竟还沿着第一段的调子继续唱了她自己临时编出的第二段。“吴淞口外炮响似雷震山西府衙走出你保国臣头戴金盔压苍鬓铁甲战袍又披上身扛枪竖战旗军前显威风连长带头冲锋再出征你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中华大地和众黎民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应景的词儿,从穆桂英身上唱到高连长身上,唱得病房外的伤员们也过来了。她唱一句,外边就叫一声“好”,全曲唱毕,一片雷鸣掌声,惹得护士不得不堵到门外要大伙噤声。
病床上的高连长止了哭。右腿被截肢以后,他一直觉得身下空荡荡的,很冷。可这小姑娘的曲子很热,鲜活的热气涌了回来。病房外的卓阳,就这样看着病房内的归云,又唱起了这段《穆桂英挂帅》,也不仅仅是《穆桂英挂帅》了,她临时给改了词,唱这位在战场上失了一条腿的连长。他微微举了举相机,又想拍下来,终还是没有动手,隐到人群后,走出病房,到校园中去。大学的校园里因为战争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学问的学子,只剩下带着前线血腥气和硝烟气的伤员和医护人员。虽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节,反从那丛丛茂密的绿荫中透出阴冷来。在这个校园里生活了一两年,他从未感到从校园深处透出来的冷,这里应该是朝气蓬勃的。
迎面走来一人,见到卓阳,急忙上前:“我想着你便可能在这里。”是莫主编,走出一头汗来,“幸好问了安德烈你去哪里!”“怎么了?有事?”卓阳问。“我怕你真跑去宝山城拍照,那边的火线已经封紧了!这阵子你上起火线来真不要命!”莫主编擦了额上的汗。卓阳却着急问:“我军兵力是多少?现在战况如何?”“姚子青营还在死守,今晨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三个连长全部阵亡,九个排长阵亡六个,后来火线就封住了主要通道,伤兵没有法子被救出来。”“三十一号的时候姚子青营进驻宝山就有消息说那里已经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死守?”卓阳锁了眉。“军令如山,将士们更加视死如归。”卓阳几乎是咬着牙:“就此平白无辜地牺牲吗?”“他们只有五百人,却在日军海陆空优势兵力猛烈轰击下的奋勇抵抗牵制住了那边日军。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经知道必须要牺牲的牺牲!”“我觉得我真是无力。”卓阳颓然下来。莫主编却拍拍卓阳手上的相机:“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枪,比什么都有力,留下这些证据。”见卓阳仍默然不语,道,“好多天都不着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莫主编看卓阳松了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先回报社审稿了,不知前方可派来什么宝山城的战况没有!”说完,重重拍下卓阳的背脊,“记住,回家!”也重重说着,待看到卓阳重重点头,才放心地先行离开。太阳已经斜去了西方。卓阳到校园树林边把自己的自行车给推了出来,这自行车也同他的主人一样,上下沾满灰尘,风尘仆仆地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他弹了一弹座垫上的灰尘,翻身骑上去,就要驶出校门时,看到边上走着的归云。他把车驶到她的身边。这丫头,在边走路边想心事,对身边的一切恍然未闻,连他的接近都没有察觉。
他摁了铃,铃声清脆,终于惊动她。她惊跳了一下,看见是卓阳,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卓阳问。归云犹疑着。“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顾家人。”卓阳再道,又说的很对,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车。他一使力,把车骑得飞速。
夕阳的红,渐渐笼在梧桐树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压着那些绿,也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归云发现卓阳压根就没问她家住在哪里,却一次突然出现在日晖里的石库门内,这一次又熟门熟路把车骑上了最近的路线上。他,怎么知道她新家在哪里的?她疑思着,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卓阳语塞了,没料到归云突然发问。他发了窘,想,总不能告诉她他是从王老板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伤欲绝地跟着急救队的人走了以后,怎么头脑发昏下午跟线去采访后方的各界捐赠活动,且目标明确地从王老板那里七绕八绕,把她家的地址给绕出来。
此时要是讲了出来,倒真好像他是别有用心的。可分明是无心的,自然而然的。
他一时半刻说不出来,归云的脸颊微微烧了,无意再追问,只把话题绕开:“连长叔叔终于肯吃一些东西了。”“哦,那太好了!”卓阳舒口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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