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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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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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凤见状,竟转身回了房里。雁飞也不理会,归云却是隐隐尴尬。还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飞送来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围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粮食。杜家人口又增多,还要周济戏班子,雁飞先前送来的早快见了底。归云正琢磨要再上街采购些回来,但当时却是有钱都未必有处买。
待车夫将东西搬运妥当,雁飞说:“还有什么需要,来找我!”她还有东西送归云,从裤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腕带,扎到归云的右手腕上。
“这是我自己编的平安带,压在静安寺法坛让老和尚念过经。虽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归云纳罕,和展风手腕上的一模一样呢!但雁飞手腕上并没有,就问:“你自己怎么不戴?”
“老和尚说我命里带着煞气,万恶不侵!”归云却担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价。”这时归凤又走出来,用手绢捧着一团东西,直到雁飞跟前。“谢小姐,我们多谢您的关照,但无功不受禄,这是我们家的一点意思。”说着把手绢里的东西递过去,是几块大洋。归云拦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飞道明原尾,再将钱如数奉还。岂知归凤竟用急于撇清的姿态先还了钱。怕会轻慢了雁飞。可雁飞不惊不乍,慢条斯理地收了大洋,递给一边的车夫:“梁师傅,麻烦您了,这是您的工钱!”车夫是老实人冷不防收了重禄,受宠若惊,结巴了:“这这——谢小姐——您可——”一想家里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飞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么礼不礼的,爱照顾谁便照顾谁了!还得烦你送我回去呢!”说完侧身往独轮车上一坐,车夫已稳好了车身。“小雁,好好保重!”归云再三叮嘱,又担心。雁飞摆手,不要她担心,她斜斜靠在车上,人也远了。归凤涨红了俏脸,看她远了,看她同归云挥手告别,又看她抬了脸,向上的方向摆摆手。回头,是展风站在二楼窗口处,凝望这个方向。他双手撑着窗栏,欲挽留又不敢。归凤低头,看到了归云手上的白色腕带。这腕带,刚才也在展风的手腕上见过,他除下来洗,她过去要帮忙,他却宝贝似地捧在手里说:“我自己来!”白色细长条的,就像那远远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样。男左女右,展风和归云分着这份白。雁飞的影子无处不在。归凤心里一酸,扭头跑进了屋。雁飞由车夫带到了霞飞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独自随处转转。开始打仗时,她就有这样的习惯,跑到街上,还刻意往东南方向或北方走,去听那战火的声音。
“轰隆轰隆”的,熟悉的,让她害怕的。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炮火什么时候轰进来?倒是不惧死的,她还把胭脂水粉全部摆到了梳妆台上头,兴致好的时候上一款妆,对着镜子仔细描眉毛唇线。是唐倌人教会她描眉线、眼线、唇线。“你的眼角轻轻往上勾一勾,怕真会把男人的魂魄给勾了出来!”她这样指教她。
但是小雁只想让那个他看她的明艳。那时候她是显摆的,有份显摆的闲心,不知道化妆能保护自己。直到后来,她才晓得了,一层一层封住自己,便可豁开了活,然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也什么都够了!只她还是想让自己在炮火声中害怕,这怕,等同自残!可怎么及得上那群无家可归的难民,这些愁苦的难民,连处藏身之所都没有。她比他们,好过太多!雁飞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渐冷的空气里,冻住了。这几个月来,百乐门歇业,她生活的重心没了,寂寞起来就闲在家里编了腕带,她曾经想要为他编织一条,只是还没学会,他已经不见了。好在,如今她还有人可送,给了展风和归云。
想到展风,雁飞微蹙眉。他本是远离危险的,却被她推进去,如若有个万一,是她的罪过。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带给展风做了腕带。可谁知道这傻孩子收了后,竟当夜就跑来兆丰别墅,在门口候到她,又说不出半句话就跑了。和归云一样实诚。虽经历了生离死别,看惯了战火纷飞,可心还热。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雁飞漫无目的地漫步到外白渡桥边,上海傍晚的喧嚣以这里为最。万国商团、英美公使都怕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会乱了租界秩序,就桥的北面建了铁门,重枪防守,枪口对着因逃难无门而疯狂的中国老百姓,将他们隔绝在租界外,凡闯必杀。
生路就这样断了。回首来路,是被轰炸和扫射后的残瓦断砾,再望过去,就是遍野的尸蜉了。
人类生如蚍蜉,仰赖卑微的依附。铁门边是最后的生机,他们不敢离去,就在那里的路边巷角搭了简易的棚。绝望无尽,悲辛无限。雁飞停了好一会。前几日她也路过这里,这里尚放难民进来,没想到今日就锁了。好在还有三五人给那边的难民发粮食。但被饥饿和恐惧折磨得近乎狂乱的人们已无剩多少自尊和悲悯,男人的骂娘声、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震天动地。他们还用溅血的方式来适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难民船上,大家都蹲着,鸦雀无声望着头顶的轰炸机。忽然,雁飞悟了,因为那时的人都觉得必死无疑了,但这时的人们都拼着命要生存的!
无论哪种,都卑微到极至。她两者都经历过,不想再回首。转身,惟有离去。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轰炸的余灰下,沐恩堂的十字架竖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弥撒音从空中洒下来。雁飞停住了,一身一条影,萧条伫立。天主教堂的门口并不安静,簇着一群人。“为民族大义,为国家荣辱,为前线将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万元为将士们购买军衣,添置军备!”在人群中间说得道义凛然的竟然是王老板。雁飞微讶,料不到竟碰到为抗战捐赠的王老板。人群中的他,穿一身挺刮轻薄的西服,还是那副款款的老板派头,一腔一调,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一席话说得这些教徒们响应号召,纷纷拿出积蓄,丢进募捐箱里。王老板看到这幅争相捐赠的情景是满意的,满意他的号召力在人群中起了作用。
他很志得意满。举目四望,上海滩上忠行义举,他都带了头,一群人拥护他,称他做“王大善人”,连那群知识分子也竖了大拇指尊崇他。越来越隆重的声誉拥护了他的事业。他的眼越过人群,本想看北面,北面前线的战事忧扰着他。但这里是看不见北面的硝烟,却一眼看到了雁飞在人群后的那张微微笑着的冷淡的脸。又是这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脸。他隔着张张激涌着爱国热忱的面孔,看住那张年轻的、美丽的、总是透出一脸清冷的面孔。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还小小的,习惯低着头,身量也未长成,整个人的形态都怯弱。
她把茶送到他的面前,摆下托盘,道一声:“老板,喝茶!”放下茶杯又无声无息隐在了所有人身后。也许只有他在现场所有宾客杯盆交错中,注意到这个垂着托盘,斜着脸望着屋檐下一只燕子巢的女孩,和女孩一脸充满渴望的神色。他不知道她脸上的生气是何时完完全全丧失了。抑或是那场火灾?那次的她,长发上燃着火,疯子一样从那栋小石库门里飞奔出来,好像一只着火的燕子!
他救了这只鸟,也望见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她,那张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团漆黑的面容之中,竟绽开一朵笑。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自愿被救一样。经年之后,当那张小脸明艳起来,就一直带着这样的神情。正如现在。雁飞走到王老板面前。“干爹,姿态摆得太高,会跌得很痛!”“唉!那可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摆这样的姿态了,一日不做便会头疼。”
“如果您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阿囡,你真觉得我在摆姿态?”王老板问。“生意是一种姿态,声誉也是一种姿态。”雁飞说。“阿囡,我是向来说不过你的!”王老板笑着摇摇头。“我一直直爽,说真话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驳吧!”雁飞说着,把手上一只碧绿生青的手镯除下来,丢到身边的募捐箱里。“这手镯?”王老板看一番,是做工考究的古玉。“日本人的,在战场上还给日本人罢了!”雁飞并无所谓。“这可是一块日本古玉,藤田真有心了!”王老板笑得若有所思。“有心吗?”雁飞微仰头。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太阳光射在那上面,反出金光,就看不清了。
藤田智也会不动声色没有预兆地给她送礼,小喷壶,玉镯。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说“用的很好”,或说“你戴着会很好”。送的人无所谓的样子,收的人也是无所谓的样子。雁飞又说:“这样抵的了几条中国人的命?”她不等王老板答,手指着那十字架:“你说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吗?”“阿囡!”王老板轻轻叹息一声。雁飞也轻轻叹息:“干爹,你那个辰光为什么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摇了摇头,是的,不能指望。谁能那么天真靠着指望别人活着?她心里冷着,想,如果军队撤光了,这里还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霞光散了,夜风起了。北面的枪炮声好像的确是渐歇着。这是战事疲软了,城郊在进行无序的溃退。这仗,在溃败,一泻千里,不是租界内的人们能想到的。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来,没有想象中容易。捷报传得越来越少,伤兵却越来越多。高连长的病也反反复复,就像上海反复的季节和反复的战事。归云的心,也反复着。
这些天她帮着照顾了不少其他的伤员,看到重伤不治的伤员牺牲在病床上的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伤之,还有无尽的恐慌。她看着伤势好转的军人直接撤去了嘉定,从那里,是要出上海的。上海滩上的人们会有怎样的命运?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军队是否真可以保护的了中国人?
一会儿惊一会儿哀,如这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在恐慌中迷茫。病房越来越空,归云来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无尽的空虚。但前来探望的人们还是有的,归云看到一间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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