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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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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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口边,他不抬手,由着她喂他吃了,末了,归云还替他擦了擦嘴角。这几日归云常常来,这个时刻在这个地方等他。她知道他上起晚班来是不顾身体的,怕他肚饿,就在照顾展风和庆姑的间隙带些吃食给他。她还会多带一些,对卓阳说:“还有的等下带给你的同事吃。我同老范试的新品种,加了些火腿沫子和洋人用的起司。虽然成本都好高,但我们想小店附近住小洋房的客人也许会中意。”
卓阳点点头:“很不错。”又问,“你怎么不直接上去。”归云低了头,面红了。卓阳一径笑着,沉沉望着她,嘴角一弯,笑得更欢。“他们都知道的。”归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对她的亲密,是越来越管不住了。卓阳一手拉着她的辫子,就说:“他们等着喝喜酒呢!”归云羞的不能正面答,只好说:“老范筹办的开店文件都已经批示下来,咱们请了安徽的泥瓦匠来做一些粉刷拾掇,就是招牌和菜单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你和老范都是雷厉风行的人,你们能成的。”卓阳还是笑着。归云抬头,狡黠地朝他微笑:“你是大股东,必要向你汇报一下。”卓阳装傻充愣:“什么大股东?”归云道:“你不必瞒我什么,虽然老范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店面是你租的,那些核准的文件一定也是你出面托人同地方上打过招呼的。”卓阳笑道:“我以后也不再花功夫埋你什么,你这样精!”“你为我做的一切,让我无以为报!”卓阳执起她的手。“我想过,托了蒙娜兄长的关系,希望他们能帮助我父母去美国。以后就我我一个人留在中国继续工作,这里会很危险,我也会继续做一些更危险的事。”他问她:“你会不会对我的工作有意见?”归云摇头。“往后的路,咱们俩自己扛着走可好?”归云无法不点头。卓阳轻轻吻了她的手:“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归云害羞娇嗔,她懂他的意思,只是羞得没法子正面回答。卓阳见她满脸通红,薄嗔浅羞,一时情不自禁,低头欲自持,却终还是忍不住就吻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漂泊无依的心,有了可寄托的岸,还装着满篓呼之欲出的幸福,和悸动一起汩汩涌上来。
归云想,如此一刻,就算往后有再多险山恶水,也有百倍勇气去跨越攀登。
这样的患难真情,实实在在令她开心无比,苦也作甜。卓阳移开唇,深深吸气,再深深呼气,说:“我要带你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归云听了他这样说,轻咬下唇,不禁忐忑。卓阳看出来了,紧紧握了她的手,说:“我爸妈平时待我虽严厉,但还是纵着我的。”
归云却看着眼前的卓阳,朝气蓬勃、才华洋溢、朗星明月一般的男子,近在眼前,又恍在梦中。太过唾手可及的幸福,让她感到不真实。星火的灯光,一点两点,染在他的眉宇之间。是不真实的,又像是真实的。
归云说:“卓阳,我不想拖累了你。”卓阳用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肩:“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它?”轻轻拥她到胸前,她愈加红了脸,却也任由他环着,俯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沉稳的心跳,让她安下了心。
“归云,我好像见过你。在法国公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怎么这个女孩好面熟?”
归云听着他戏谑的笑,嗫嚅:“你是记者,总是很会说。”卓阳软香温玉揽在怀里,也是初次经历这般情动的亲近,少年的情潮奔涌,一生一世都不愿意放开怀里的人。但毕竟还能克制,稍稍松了手臂,决断道:“下个礼拜天我要带你见我爸妈。”
归云还是觉得他太霸道、太急切,才想说什么,却听见有人“踏踏”跑来。两人都一惊,瞬间松开对方。莫主编一把牵了卓阳过来:“你父亲出事故了,现在广慈医院!”卓阳如被重捶,一下懵住。莫主编道:“被日本人抓了,后来又放了――”尚未说完,卓阳已然站起来冲出去。
归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她不明所以,顿生不安,叫:“卓阳——”她也要追出去。
莫主编说:“我叫了车。”他引路,将卓阳同归云都带送上了出租车。卓阳摇开了窗,忽然就起了狂乱的夜风,他一天的不安全部落了实,重重打他下万丈深渊。他想他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也能预知会有怎样的结果。夜晚变得寒凉凄切,他的人生被粉碎得如此猝然和直接。心中如烈火焚烧,不止不休。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拽住他的手。转头,是归云担忧的眼,她哀愁地向他摇摇头。卓阳沉下了气,摇起了窗。到了广慈医院,莫主编领了他们进到一间加护病房。他们都一下怔住。四面都是白,唯独病床上的卓汉书露出一边被纱布包裹住的身体,有那么些止不尽的红。
但卓汉书的面容也是惨白的,是与死亡接近的白。卓太太坐在他身边,拿着牛角梳为他梳发,一缕一缕,也是苍白的。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角落里出来,借着幽幽暗光,如死神降临。走近些,是穿了一身日军军服,也有红色的血迹。卓阳握了拳,就要上去,卓太太厉声叫道:“别在你爸爸面前动粗!”卓阳颓然住了手。
卓太太转头过来,凝固的泪让温婉的面孔糊成一片苍老的悲哀,对藤田智也说:“你也出去。”又朝莫主编点点头。莫主编拍了拍归云,归云心痛地望一眼卓阳,他已跪扑在父亲的身边,将头靠在父亲枕畔,正轻声呼唤“爸爸”。她想给卓阳安慰,想要抚平他此刻的痛。可她除了退出这个悲恸欲绝的一刻,别无他法。卓汉书心口尚留着一团热气,听见儿子的呼唤,有了些动力,艰难地醒来。他先笑,沙哑道:“卓阳,往后爸爸不会再阻止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了。”卓阳轻唤:“爸!”卓汉书忍住剧痛,止住呻吟,回了回气,面上竟因此稍稍红润了些。他努力正色,甚至是迫不及待说,:“卓阳,从过去到现在,乃至将来,你从不会让爸爸失望。你一直是爸爸的骄傲!”
从小到大,父亲都吝啬赞扬儿子,怕他骄纵。在最后的一刻,父亲拼着一口气说出来了,他怕以后儿子不知道。儿子是知道的,这是最后的鼓励,这鼓励带了父亲的血。他得忍泪垂首虔诚地听。卓汉书勉伸手,完好的左手,他要抚摸自己的孩子,卓阳凑过脸去,苍老的掌心,触上来,他的眼,终是红了。“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抓紧时间做。”“是,爸爸!”卓太太俯过来,柔声道:“好好歇息,等下再说罢!”卓汉书缓缓摇头,再道:“藤田智也,他,他是中日混血,是我日本好友藤田雅夫和他的中国女友所生。藤田家是日本望族,雅夫的兄长正夫官封中将,但因无子,故将智也过继膝下。如今——如今知道藤田身世的人不多。”并郑重叮咛,“卓阳,你现在了解了他的身世,以后——以后如有差错,也能擎肘于他以求保护你和你妈妈。”卓阳将父亲的每个字都听进去,边听边点头,要父亲安心。卓汉书向来严肃的脸,绽了笑:“待那一日,复我中华,记住在我墓前焚香告知。”
卓阳再点头,切身灭顶的痛会麻痹思维。他有笔,他也有枪,可他此时无能为力。他窝在父亲的掌心,流下了泪。三人静静在室内,最后的聚了,簇在一起,零星的温暖,也要破碎。卓汉书道:“你们把藤田君叫进来。”卓家母子意外,卓太太低问一声:“汉书,你要见他?”见卓汉书点了点头。卓阳就走出病房,藤田智也等在门外,见到卓阳,他站起来。
他问:“老师要见我?”卓阳青筋浮跳,咬了牙关。藤田智也走过来,他将手一伸,卓太太及时制止:“卓阳,你爸爸要见他的学生!”她先让了路,让藤田智也单独进了病房。病房里摇曳着窗外的明月光,铺了一条忏悔的路。他沿着这路,到了卓汉书跟前,跪了下来。
卓汉书微微睁开了眼,说:“你父亲给我最后的信件里写——‘天地君亲师,我已反了君和亲,不能见容于祖国。但心中幸仍有仁义,为被黑暗蒙蔽的正义争最后一线光明,死亦可值!’”
藤田智也心里是惊的,抬了头起来。“接到你父亲的信的时候,我也预知我会有的未来。你父亲性格懦弱、儒气重,没错,可最后关头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风骨。我自信这一异国好友亦是知己。”藤田智也摇头道:“他除了给了我生命,从未教导过我一天。”“你父亲深悔没有勇气把你从你伯父那里带回自己的家。”藤田智也呆呆看自己的手,道,“老师,他们,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个什么?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是人还是鬼?”“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只看你的心!人鬼一念之差,你上了这中国战场,或许伯人未必为你所杀,但却因你而死。孩子,你身上有一半中国人的血!”卓汉书沉声道,“扪心自问,会不会悔?会不会怕?”藤田智也的手,捂在了面上。“你父亲终身之悔是负了你母亲,你的终身之悔呢?我问你,你信奉的天皇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中国人?”藤田智也将头叩到地上,他捶了地板。“为什么会这样?在中国我是人人都瞧不起的妓女生的小瘪三,回了日本,却可以光明正大做回人。我想如果能建立新的世界,再也不用卑微地活着。可是,老师,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卓汉书伸了手,抚了他的发,道:“老师相信你从没杀过人,可是你的确落了两手血。这样的新世界,你觉得真的好吗?”月光照进病房,眼前是恩师惨白的脸,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惨白。他不忍看。
低头却看见的一地的白月光,疑是地上霜,该是举头望明月,但,哪里是故乡?风吹云动,地上霜被蒙了污,一块一块黑下去。他笃信的某种信念裂成碎片,面色苍白如洗,一如病床上的卓汉书。于是,重重磕头,重重说:“我早已万劫不复,万死莫赎,哪里再配做老师的学生?”
月光终是散了,每个人都被打在脊梁的最深处,在夜里受着那种钝痛。
二四 霜叶飞?往事今生
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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