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生动鲜明——只是后来这小子天庭长留三天两头的乱蹿,短短五十年,或许他早就记不得了。
记不得就记不得,那也没什么打紧。
那会儿我和他也没什么值得记下的事,无非就是抬杠、斗嘴、对骂,骂到最后倘若连我也火了,便显出人形狠狠教训他一顿。其实无论斗嘴打架倒是我挑事居多,原因无他,无聊么。
自然也有极少的时候我懒得逗他,便倚在盘龙镇柱上静静听他吹一支竹笛。少昊族琴瑟音律六界闻名,可惜这傻小孩儿白白倚仗他干爹的名头,一支曲子磕磕绊绊全不成调,整整折磨了我五十年。
这小混蛋。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叫他己庚,而是小四子、小混蛋、傻小孩儿变着花样的乱叫,仿佛这么一叫,他就能离我再近些。和他斗嘴到第三十个年头我已经开始害怕,有时候夜里醒来,忍不住便睁眼去看他的睡颜——那小孩儿就睡在我脸边,整个身子都裹进流云捏就的被窝里,睡得浅时会说梦话,什么“皮埃斯皮”、“兰球”、“鼠飚”,却都是我全然陌生的。
偶尔,也会翻身蹬开几片云,嘟嘟囔囔的骂一句:
“死长虫、王八蛋!”
我听了每每便只一笑,伸出爪子尖儿挑过天边几片云丝儿,小心翼翼掖到他胳膊底下。
那时候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后来他走了,日子便也一样的过,只是偶尔盯着天边的云朵,不自觉就想起我好容易给他捏成的小被窝——所谓朝飞暮卷,那片云只怕早化作了雨,如今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星移斗转,不外如是。
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那小混蛋也睡不着,一人一龙对坐半宿,他突然问我:
“你在这儿多久了?”
我心里略略一颤,反问:“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他摇头:“没,就是想知道。”
我用心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想不起:“不知道。你说多久就是多久罢,无所谓。”
他眉毛一扬,笑了:“老子说多久就是多久?长虫脑袋让门夹啦?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干脆,就九千九百年怎么样?我听说升仙成神的都是一万年功德圆满,虽然你用不着再升什么神,不过一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万一数着日子过不下去,给自己留个盼头也是好的。”
那晚不周山少有的见了月亮,他一双明亮之极的眼睛津沐在月光里,惊心动魄的漂亮。
给自己留个盼头也是好的。什么时候你再回来,便别离开了罢。
三十九、不周山上的来客
但凡龙都有逆鳞,烛龙算是龙的祖宗,一片逆鳞从脖子底下一直延伸到胸口,即使化成人形隐去了鳞角,那块皮肤也是轻易碰不得的——记着还在不周山那会儿,有一次老子趁他睡着了系他胡子,谁知一失足不小心在一片逆鳞边上扶了一把,结果那死长虫鼻子里一溜烟火喷出来,差点把老子连皮带骨烤成半熟。
想起上次经历,心里难免便有些惴惴。谁知烛龙这次倒好说话,等了片刻自己站起来,慢悠悠的张嘴,噎了老子一句:“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呢?”
要么说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毕竟是至理。我刚才气得明明挺鼓,被长虫打了岔,又晾了好几分钟,这阵子自然就衰了,听他损我反而嘴一咧,从牙缝里挤出丝笑来:“不抽风了就给我死回不周山去,你就不怕鬼界入口没人看着出来进去成了菜市场?”
烛龙一笑,老神在在:“好歹有十殿阎罗镇着,不周山那边本尊也留了个虚影在,怎么就成了菜市场。”
他娘的还敢跟老子提虚影。我冷笑一声,道:“虚影顶个球?敢情让重楼打得满地找牙的那个虚影不是你的?连带着自身也入了执,你好威风好煞气啊——是了,你敢咬老子,这笔帐我跟你记一辈子。”
烛龙仍是满不在乎,这次却笑了:“行啊,本尊等你什么时候咬回来。”弯下腰把老子扔地下的长衫捡起来抖了抖灰,扬手抛给我:“世上如这魔尊者又有几人?即使贵为魔尊,也未必事事称意。”
他最后几句却是没头没脑。我知道这长虫素来有个伤春悲秋的习惯,一旦哪跟弦搭错了,一时半会儿便腻腻歪歪矫情无比,嘴一斜也没理他,接过衫子看看烛龙,仔细比较了一下究竟面子里子那个比较重要,终究还是把衫子套在了身上。
却听那长虫问:“你跟本尊回不周山去?”
我系带子的手一哆嗦,被他一个“回”字激得很是一囧,半晌才道:“我有病啊,我还有别的事呢。”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我这不是口胡么。我有什么事啊我有事,琼华派的飞蓬是假的,重楼既然镇妖剑魔剑都到了手,真飞蓬的下落肯定也是他在盯着,我躲还来不及呢。
烛龙也笑:“你有事?就魔尊对那神将至死不渝的模样,有你插足的余地么?”
我怎么听他这话怎么别扭,心想长虫你难不成让我二姐附身了,好好的刎颈之交到你这儿怎么就这么万恶呢,斜着眼睛瞟他好几个来回,才道:“你别瞎说,重楼满够意思的。人家将来不是,人家有喜欢的人。”脑袋里不由自主的默默PS了重楼板砖脸和紫萱妹妹萝莉脸依偎在一起的样子,猛然打了个哆嗦,觉得我自己其实也挺万恶的。
烛龙嘿嘿笑道:“难说,难说。”抬手轻轻一碰我脑袋,我吓得退了半步,才见他捏下来的是片雪白的琼花花瓣,也不知什么时候挂上我头顶的,“你在琼华派露了真身,这会儿说不定被传成什么呢,要想回琼华见你那些师兄师妹,说不得便要换一层皮。”
他特意把“师兄师妹”四个字加了重音,挑着唇笑得老不正经。我眼下对夙瑶夙玉她们怕得比重楼还厉害,也没计较他话里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道:“我不去。”心道如今琼华派就算有天大的热闹,哪怕给我安排了前排贵宾席免费果汁我也不敢再看了,玄霄他们该成魔的成魔该劳改的劳改随他去吧,等会儿我把天青拖家带口的接到长留山保护好了也就对得起我们俩哥们一场——开玩笑,这要是真让九天玄女和琼华派那些女人碰到一起,那不是往火堆里扔雷管么,那不是萨达姆会见本拉登么,那半径一千公里范围内的所有雄性生物还有活路么。
烛龙扣起指尖儿轻轻一弹,把手里花瓣飘飘悠悠弹落到地上,道:“不去了?还以为你舍不得什么玄震师兄天青哥哥的,罢了,你个小没良心的。”
我教他雷得抽抽都没了力气,想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没事表乱学我家干爹讲话,那长虫的脸色却不知怎么微微一变,突然踏上前一把扯过我胳膊,单手划开法阵,瞬间转移。
法阵的开口满目疮痍,暗黑的云层多少年就这么沉甸甸的压着,如此视觉系的造型除了不周山再没有第二个。老子使个御风咒悬在半空,俯眼一看这乱石嶙峋的地表就不由心有余悸浑身酸痛,摆手甩开了烛龙爪子,冷笑:“你动作挺快啊,抢人啊你。”
烛龙一双眼看着远处,“嗯”的一声,也不知是承认了还是别的什么,爪子一伸又把我拉住了:“刚才幻影传信,不周山有生人闯入。本尊叫幻影在山脚处挡了一挡,这时候只怕也将到盘龙镇柱了。”
老子挣了两下没挣开:“那是你的事,扯上老子干什么?”
烛龙低低一笑:“三个人。其中两个,似乎却都是你的世交。”
他用的“世交”这个词相当诡异,按说他问别的我都能傻一下子,这一句我却连傻都不用傻了:“你胡说八道啥呢,老子上辈子都没世交,这辈子哪来的世交!”
烛龙“哦”的一声,道:“上辈子?”我一惊才知道说漏了嘴,却见他也不像是多么注意,眼睛仍是盯着不周山脚石笋石壁天然连成的那道栈桥,道:“不是世交?也罢,本尊这些年闲得手痒,本想卖你个面子留他三人一命,你不认得,那就另作别论罢——呵,凡俗之人擅闯我不周山,真以为本尊盘在龙柱上只会睡觉么。”
我凉凉扫他一眼,心说长虫你偶尔挺有自知之明啊。
不周山是不周风的发祥地,八隅八极里又叫幽都门,代表着立冬的节气,虽然薄雾浓云春夏秋冬日日夜夜的压着,实际上一年四季狂风肆虐,半空中尤其吹得人定不住身。老子衣服穿单了,忍不住就往烛龙那边靠了靠,正被他一片头发拂过脸前,发丝黑漆漆冷冰冰的像水,青光润泽,不带一根跳脱。
——平白无故竟想起小单间里那个有时乖乖听话有时却甩脸子犯倔的白痴来。
那啥、就算不用飞蓬那张脸,他其实也挺好看的
这念头在脑海间不过一闪就被狠狠压了下去,老子干咳一声,很无辜的扭过脸去看别处,眼珠子漫无目的游移了片刻,便定格在远处的盘龙镇柱——那柱子上正有条巨大的龙傻乎乎的盘着,一双眼睛木偶似的全没什么神采,更没有我身边某只死气白咧的龌龊嘴脸,颈鬃背鬃随风凌舞,却只有这点,才像极了这条凹造型的死长虫。
忽然烛龙摆手布下个隐身的法咒,笑道:“来了——小四子,这几个若不是你的世交,本尊便要下杀手了。”
四十、沧海桑田
随了烛龙哼哼哼哼的鞋袂一笑,远处便有女孩儿的笑声隐约传来,像是说了句什么,却听不清。我一呆,正想这是哪门子世交怎么声音老子从来没听见过,就见栈道的拐角处殷红的衣角一闪,两前一后,转过三个人来。
老子眨眨眼,傻了。
来人两男一女,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儿和一个鸡窝头的小子走在前头打打闹闹,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另一个面相白净的小子。老子眼神好,打眼便见那鸡窝头的小子长了一张和天青一模一样的脸,身上穿得除了皮就是毛,背后背弓,腰上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