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还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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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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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奶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作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还不成了神仙世界。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他就会忘记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编姐吃完便赶回报馆去做事。我到报馆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轻时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爱,脸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当时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质不见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来。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岁,如姚晶。一些小时了了,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女郎,老大便成为酱菜,仍穿短裙羊毛袜工人裤,可怕。看着画报,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coc1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coc2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姚晶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宣传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姚家看到钢琴与猫,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她喜欢白而香的花朵、静寂、许多的私人时间,以及她的家庭。 
  我见到的姚晶与那时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尽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她自一岁到十多岁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她艳若春花,驯若绵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编辑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学毕业。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了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训练班 
  老生常谈。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成绩如何?” 
  我摇摇头。 
  “不错,姚晶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人拍照?”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我觉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势利。”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镀金水龙头,好了吧?”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编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还活着?” 
  “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个女孩?”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怎么不熟。”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行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不是十六吗?”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八岁。” 
  我们仔细聆听。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越是听话聪明。”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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