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扫过站在面前的刘司徒公和李武,另外还有烈亲王允憬和丞相朱之麟,段政为避嫌,并没有到场。
他们都在等珍妃段氏出现,然后所谓的当堂对峙。这也是允毅准许了的。
瑜江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发带飘然,莲步轻移,实属官家女子才有的神韵。李武当时判断的没有错,只看丹青的画风,就可判断笔者修养极好。
君臣有别,几位为官者都依礼参见:“臣等参见珍妃娘娘。”
允毅面色如常,话语却犀利无比,“此刻朕便给你们机会说,都给朕一字一句地说清楚了,若是朕发现有人欺君罔上,别怪朕下手处置得狠了。”
在场的人无一不身形一凛,随即才又恢复了正常。
瑜江亦向允毅行过礼后,才看向了面前的李武,笑道:“听闻李大人手中的《林原双羊图》是出自本宫之手,为何本宫不知呢?”
李武已经是多年打滚官场的老油条,他冷笑道:“微臣不得不叹服珍妃娘娘画技高超,此副《双羊图》图绘溪岸草木丛密,双羊在树下吃草,溪流曲折蜿蜒,顾盼生动。可见笔者写实功底扎实,笔法严谨且灵活,下笔苍劲浑厚,实属难得佳作。”
瑜江轻笑,“想必这副丹青的笔者若是听到当朝李武大人的话,定是欣喜若狂的。”
李武并不理会瑜江的冷讽,继续说:“两年前,微臣偶然从前丞相府中得到这一副丹青,深感幸运能得此珍品,更叹息付家一朝灭门,人间从此少了一位丹青国手,没想到数月前,竟让微臣再次见到了这位笔者的作品!”
闻言,允憬已经微微蹙眉,他只能依靠已知来判断瑜江此刻不利。
而瑜江不动声色,她自然已是胸有成竹。她知道,《双羊图》一旦被破坏,李武就再也没有了证据。
“李大人说的可是本宫作的《仙山楼观图》吗?这的确是出自本宫之手,”瑜江的声音骤然一愣,冷冷出声,“不过,若是李大人想要用这一副在市集上,只需花费一百文钱就可以买来的东西来糊弄皇上,李大人这又是居心何在!”
底下的人皆是一愣,刘司徒公更是诧异不已,他急速澄清:“此图已由李大人、画舫众人鉴赏,与珍妃娘娘的《仙山楼观图》画风如出一辙,而李武的鉴赏才能更是我大邑鬼才,何以有‘市集’一说?”
“那李大人和画舫那群画匠都该拖出去打板子!”瑜江递了一个眼色给罗有多,罗有多会意,随即快行几步,将丹青送至几位官员跟前,仔细摊开来。
瑜江波澜不惊,每字每句却都是平地惊雷,“这样差的手笔都鉴赏不出吗?难道在李大人眼中,本宫的拙笔真的如此之拙吗!”
李武看着这样一副丹青,胸口一紧,不一样了,全都不一样了。再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震惊。
允憬淡淡地瞥了一眼,已然看出了其中猫腻。
刘司徒公不会赏画,只是看到李武的反应,才明白事情不妙。
正要酝酿话来使自己全身而退的时候,瑜江已然开口:“难道大人们以为一副劣质的丹青可以置本宫于死地吗?你们在做,皇上在看,难道诸位就不怕遭天谴吗?”
她忽而顿了顿,又道:“能将本宫与两年前灭门的付家联系在了一起,几位也算是煞费苦心了吧。本宫自问并无得罪刘司徒公与李大人,两位又何苦刁难本宫呢?”
瑜江的语气已经夹带了一丝哭腔,再不忍说下去,已经径自快行几步,退入到了偏殿之中。
他们还是输了,应该算得毫无意外。
瑜江逃入偏殿,已经是气喘吁吁。她知道,自己已经安然度过险境,可是她还是那样的惋惜,她不知道允毅会如何发落那些人,她也不想知道。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是无辜的。
而瑜江更怕的是,自己会看到允憬神情中流露出,对现今的段瑜江失望透顶!
她的狠毒,她的骄傲,从来不是对允毅和允憬用的。可是允毅却要逼着她,让她活生生在这两个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模样,如同剥皮抽筋,狼狈不堪。
瑜江曾经是那样的有分寸。皇帝面前,自己就是一个全心全意受他宠幸的女人,在七爷面前,自己只能是宫妃,只能是皇嫂!
可是呢?天从不遂人愿。
待议和殿走空,允毅才缓缓对允憬说:“此事,你去善后。”允憬望着坐在龙椅上的略微疲倦的皇兄,只得点头应允。
☆、笛声如诉(一)
所有的流言都随着刘司徒公被降为从二品尚书令、言官李武被贬谪到蜀地而全然终止。当初看尽好戏的苏玉瑶,此刻更是程序性的召见瑜江,意在安慰她,不必为世俗流言多心,只要安守本分即可。
一场恶战终于结束。
她至少都不为所动。而在回到淑华宫后,自己看见允毅的时候,她确实是心安的。这个男子,愿意相信她。
瑜江终于在犹豫片刻之后,忽而扑进了允毅的怀里,毕竟她知道,珍妃段氏是皇帝的女人。该做足的戏都要活活做足了。她唤他:“皇上。”
她那一刻是需要安抚和安慰的,无论面前这个男子不该被自己所依赖。
允毅低头,望着怀中的人儿,心下怜悯,“这段时间,是朕让你受苦了。”允毅知道,这些日子,到底是为难她了。
瑜江没再说话,只是将脑袋藏在他的胸口,嗯了一声。
两人静静相拥,最后,她才轻声启唇,语气柔软,“瑜江不苦。”
许是将抱住自己的允毅错当成了旁人,这一瞬,瑜江伸手揽得他更紧。她第一次这样的想念他。
瑜江已经许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了,她躺在允毅的臂弯里,睡得极熟。天还热,允毅很好耐心地取过团扇,为瑜江驱热。
想必是瑜江梦到了什么好事情,嘴角全都是笑意。她忽而将头埋得更深,口中喃喃,只吐出了一个字,“允”就再没有了后话。
天气微微转凉,晚间更是秋风四起。瑜江知道允毅还在明仁宫内批阅折子,于是叫上花梨一同去给允毅送衣物。
才走至御花园,忽而下起了小雨,而后竟然越下越大。瑜江苦笑一声,对花梨吩咐道:“你先回淑华宫取把伞来。”花梨点头,“那娘娘先到朱清台等奴婢来!”
瑜江颔首,快步走到了朱清台处避雨。而这一避,她再见到了允憬。
四下漆黑一片,更因为下雨所以人迹罕至。只有他们两个人,遥遥相望。
“七爷”瑜江讷讷开口唤他。允憬望着面前的瑜江,发线已经被雨水淋湿,碧色宫装有了潮气,他喉结微动,走近了瑜江几步。
瑜江恍然未觉,只是抬头看他,她恍然问道:“七爷为何在此?”
允憬的身上几近湿透,似乎是淋了好久的雨。他并没有答话,他只是这样说的,“瑜江,你跟我走吧,我不要你待在这里受苦了,你跟我走。”
瑜江说不出的震惊,顿时惊呆,“七爷,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允憬的回答毫不犹豫。她忽而后退几步,似乎十分不相信,甚至轻轻摇了摇头,“不,不可能,七爷你怎么可能要瑜带江走?”
允憬的脸上,突然就显露出了痛苦和懊悔,“瑜江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你受到这样的伤害,真的,我就受不了。”
尤其是目睹她为了捍卫皇帝对她的信任,而要与朝廷老臣正面相对,他已经片刻都等不下去了!
就这样的一句话,让瑜江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瑜江却还是在退后,还是在摇头,她不信。她抿紧嘴唇,努力发出声音来:“七爷你,从来不都是冷眼旁观瑜江的处境吗?而那一次披香殿里七爷搂着瑜江,瑜江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允憬大步向前,就这样一把抓过瑜江的手臂。
“瑜江,我不想在骗自己了,”瑜江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喜欢你,瑜江,你跟我走。”
原来呵,君心似我心。
她做梦都想听到允憬说出这句话。
当她待在这深宫当中快要崩溃、快要发疯的时候,她便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七爷一定会带自己离开这里,安稳的做一个平凡人就好了。她是那样希望允憬能够带自己离开这个地狱一样的地方。
瑜江浸湿的瞳孔看向他,舌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了的一般,“我”
她想走,她想答应,可是她却做不到!
“瑜江,绝对不能背叛父亲。”瑜江这样轻的一句话,便将他们之间划向了世界的两极,亦或者说,他们这一生注定都不可能有交集的。
允憬突然怒道:“你两年前为母报仇,两年后为父报恩,为什么你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
为什么?因为停下来,她便一无是处,停下来,——她便会死。
她只是对他笑了笑,而她的话更让允憬觉得痛苦难当。“七爷,”她说,“为自己,不是瑜江活下去的理由。”
允憬苦笑,他用力扳过瑜江的身体,“不可以,我不要你这样子。”
“可是七爷你知道吗?”瑜江的笑意愈发灿烂,在夜色之中,在风雨之下悄然盛开,“自从瑜江遇见七爷那一刻起,瑜江这辈子,都可以只为七爷一人。”
瑜江的话如同锋利的匕首,割开了他的肌肤,深入骨髓。
他怔住。
瑜江一点一点地挣脱开允憬有力的双手,她笑得越盛然,心就越痛。语气没有波澜起伏,依旧家常般的语气却让人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天下,是属于七爷一人的。”
“瑜江早已不是当初的瑜江了,”瑜江凄厉一笑,“你以为瑜江的双手还干净吗?不是了,瑜江的双手早已经沾满了鲜血,七爷,瑜江不能回头了啊!”
“所以这样的瑜江,又怎能跟七爷走的呢?”她一步一步地退出朱清台,走进了漫天大雨当中,脸上早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而允憬更是忘了叫她回来,他看见她嘴唇微动,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