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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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袍-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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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琴以一位新出道作家的身份拨通了阿容的电话。因为已经从张四眼那里听说对方是美食行家,她邀请这位阿容到秋风亭饭店共进午餐,那是一家以海鲜闻名的饭店。也许张四眼已经提前打好招呼,阿容很干脆地接受了邀请。

阿容走进秋风亭饭店。她身材修长,身穿一件白色夹克、一条牛仔裤,没有佩戴什么首饰,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位风尘女子。佩琴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她向阿容解释说自己想了解一下中国的饮食烹饪历史,顺便也打听一下乔春燕的事,以便可以写作一部短篇小说。扮演一名作家对她来说不算是难事,因为平时她说话就喜欢带上一些新鲜词。不过她还是有些忐忑,怕被识破。

“有意思,现如今还有人想当作家啊。费劲巴力写好几个月,那点钱还不够出来吃顿饭的。”阿容说道。

“是啊。不过我也在餐饮业干了十多年了,想换个活法儿。”佩琴笑着答道。

“你这么做也许是对的。看来咱们算是同行了,那你就不用学那些大款的样子点菜了。”阿容的嗓音很清脆,她拿起菜单,点起菜来,“一份糯米莲藕,一份黄酒焖鸡,再来一份蒜香鲈鱼。这就不少了。”

“开胃小菜呢?”

“来两份炸蛎黄吧。我今晚还得去明河饭店。今天咱们主要是来聊聊。”

“好。”佩琴感觉这位阿容要比一般的风尘女子好说话,于是她问道,“你认识乔春燕多久了?”

“时间不长吧,也就从她来明河饭店时开始的。我想大概一年吧。”

“我听张经理说你挺照顾她的,你应该很了解她吧。”

“不是这样的。我们这一行,大家互相之间不打听的。她还年轻,也没什么经验,我就偶尔给她一些建议而已。再说现在她都死了,即便是那些我知道的事,我觉得也不该说太多。”

“你所说的东西,我只是拿来当我小说的故事背景,不会涉及真实姓名的。阿容,我向你保证。”佩琴说道。

“就是说你并不是要专门写她?”

“当然不是,”佩琴很理解对方的态度,大概是害怕她把乔春燕的事情捅给那些街头小报,“张经理很了解我的为人,否则他也不会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我就是写个小说呗。”

“好吧,那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阿容喝了一大口茶,拿起一块炸成金色的蛎黄,说道,“不过,按照我们这行的规矩,我不会透露什么真实姓名的。你权且听听当个消遣好了。”

阿容很聪明,从一开始就表明了这样一个态度:她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不负责。

“她大概生在七十年代初,”阿容边吃边说,“从小她爹妈就教育她‘漂亮脸蛋儿不能当饭吃’。她婴儿时代家中墙上就贴着毛主席时代劳动女青年的画片儿,特别强壮那种。你想啊,要是人们都吃不上饭,长得再漂亮又有啥用。她小学时候曾经画过一张饭店的画,她觉得饭店是梦中的理想家园。可是因为家境贫寒,直到十五岁那年,她才第一次走进饭店。

“那是八五年左右吧,她正值豆蔻年华,却依然遵守着爹妈从小教给她的那些法则。那时如果她有点门路的话没准就成了模特儿或者明星了。她只是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认为只有去国营单位,工作才是铁饭碗。高中毕业之后,她顶替母亲的工作,去了一家纺织厂。所谓替老换幼,等于是她母亲提前退休把工作让给她了。

“干这样的工作可用不上漂亮脸蛋儿。每天三班倒,拖着疲惫的身躯围着织布机转来转去,就像被蒙住眼睛的驴子。每天回到家中,脱下鞋子,都能看到脚跟的茧子。而窗外只有干枯的柳枝在秋风中摇来荡去。没多久她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而且她意识到,纺织女工老得快。

“不过那也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中国正开始改革开放。她开始憧憬一个父辈不敢想的未来。每当读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她都禁不住浮想联翩。听附近的媒婆们说,她从那时开始学着打扮自己了。

“后来她决定充分利用自己青春靓丽的优势。可能你也知道的,上海的年轻人谈恋爱的时候,通常头一两次约会都会选择出去吃饭。至于去什么档次的饭店花多少钱,就看男方的经济状况和女方的魅力指数了。俗话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嘛,特别是在恋爱初期关系尚未确定的时候。男人在这种时候一般都是毫不吝啬一掷千金的。一旦关系确定下来,上海姑娘都会劝对象省钱,因为将来要一起过日子。不过偶尔也会去像城隍庙市场之类好吃不贵的地方‘奢侈’一下,花上一两个小时排队,吃几个美味的小笼包。于是她便利用上海人的婚恋习俗精心制订了一个计划。她觉得自己这样的出身低微的姑娘要学会享受生活。

“她母亲对她不打算成家的想法很担心。她却对母亲说:‘我还没准备好呢,我可不想挤在九平米的鸽子笼里,当个天天做饭带孩子的主妇。我早晚会结婚的,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享受人生吧。’

“她所谓的享受人生,就是到处跟有钱人约会,去饭店里吃山珍海味。每次都拣贵的菜点,即便付不起账那也是男人的问题。她跟每个出来约会的有钱人都如胶似漆,但是每个关系都长不了。嗯,就是说如果对方没钱了,这甜蜜蜜的关系也就结束了。今天吃牛排,明天吃烤鸭,大后天吃大闸蟹……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她第五个约会对象是个香港大款,带着她到处吃香喝辣。结果两个月之后,在一家大酒店消费时那人付不起钱了。她当时的确有点失望。不过跟那香港人分手还不到一个礼拜,她就在一家麻辣香锅店遇到了第六个冤大头。当时她用筷子夹起一片笋,说:‘春天的笋子真尖。’那冤大头赶忙讨好她说:‘跟你的手指一样美。’说完,傻乎乎地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结果那冤大头为她那桌昂贵的饭食埋了单。又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在一家淮阳菜馆钓到了第七个,在那儿他们享用了一桌全龟宴,据说这种菜能增强性能力呢。她用嘴把一片一片龟肉喂给那个男人吃……

“她这么折腾了没多久就闯祸了。邻居和同事介绍的那些人都是些平头百姓,他们都满足不了她的那些要求。据说有个小伙子为了请她去高档饭店吃饭,甚至去卖血了。

“可她却辩解说:‘这不是我的错,他们自己活该。那些饭店价格高是因为档次高。至于我,那还不是因为他们看上了我的美貌吗?我可不是单纯为了吃好吃的才跟他们出去的。在工厂里,我就像一部暗淡无光毫无生气的机器,只有在高档饭店里,我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被人尊崇的女王。’

“如果说高档饭店是雨后春笋,那三陪小姐就是长在春笋身边儿的野草。好多年轻姑娘都干这个了。于是她做出了人生中的另一个重大选择。她模样俊俏,又对美食了如指掌,客人们都愿意找她陪酒。这对她来说也是好事,能在这些大款里钓得金龟婿也不一定呢,起码比媒婆们介绍的那些穷光蛋靠谱。

“做三陪很赚钱。吃饭的时候,点上一壶陈年的花雕酒,配上‘龙虎斗’或者鲍参鱼翅之类的佳肴,就能抽取不菲的提成。如果客人需要进一步服务,可以私下商量。所以她就随波逐流,真正入了这一行。

“一天晚上,跟一个日本人吃了顿便饭之后,她跟对方去了一家五星级宾馆。在那儿她第一次尝到了客房专供的精美寿司和清酒。为了答谢这位客人,她换上了一套和服,跪在榻榻米上,羞涩如含苞欲放的莲花一般。酒过三巡,她的矜持逐渐褪去,伴着这价值千元的食物诱人的气息,她仿佛也变成了一朵盛放的夜来香。后来,那日本客人请她一同沐浴。在浴室里,她蹬掉脚上的木屐,席地而坐。那人像个婴儿一样吸吮着她的每个脚趾,仿佛在品尝世间美味。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身上被涂上了青芥,那充满挑逗的抚摸让她禁不住呻吟起来。日本客人告诉她,这叫女体盛,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美食文化。清酒很有些后劲,恍惚间她都记不得这感官盛宴的细节了。第二天清晨,客人要付给她钱,却被她婉言谢绝了。因为她突然回忆起,自己的祖父抗日战争时死在日本人手里。于是她只是接受了一些宾馆餐厅的餐券,算是对得起自己了。

“走出那家五星级宾馆的时候,她似乎还沉浸在昨晚的云雨之中,直到被扫黄队押进警车才回过神来。当时对色情业控制很严,更不用说与外国人开房了。不过三天后她就被放出来了,因为她是初犯,而且身上也没搜出任何外币。虽说这是一次奇耻大辱,更是‘政治错误’,但她依然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向朋友们炫耀着那些客房专供食谱和餐券。

“当时城里的纺织业早已开始萧条。上海,这座曾经的工业中心正逐渐变成一个金融中心。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的背后,是一家家老工厂的倒闭。纺织厂领导借机让她下了岗,理由是她作风不正派。于是她终于成了一个全职陪酒女。”

故事讲到这儿,阿容沉默了。她端起酒喝了一小口,晶莹的酒杯仿佛盛满了风尘女子破碎的美梦。

看来阿容的故事讲完了,佩琴有些失望,因为这故事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姑娘沦落风尘的全过程。阿容讲的这些似乎有些自传的味道,这从她的表情多少能看出一些。

这时一个服务员急匆匆地端上一大盘鱼。大概这就是最后一道菜了吧。

“瞧瞧这鱼,眼睛还眨着呢。”阿容说着,举起了筷子。

盘子里的鲈鱼裹着一层棕色的酱汁,尾部已经被炸成金黄。服务员用勺子盛过一扇鱼肉。佩琴看到那鱼身上的肉已经全部被煎熟,而鱼眼却似乎还在眨动。

“做这道菜有个诀窍。在活鱼嘴里塞上冰块,放到锅上用猛火煎,注意不要让鱼眼沾上油。差不多一分钟的时候把火关了,在鱼身上浇上特制的酱汁。每一步都要求精准迅速,然后趁热端上来。这下你知道为啥刚才服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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