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斛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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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斛珠夫人-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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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兰亦抬头急切道:“吾国大半国民依海为生,没有海神庇护,景况不堪设想。恳请陛下念在两国有婚姻之好,恩准此请。”
  吐火鲁使臣更缄口无语,膝行至上席之前伏定,周身颤抖。
  帝旭斜倚几案,自冕冠上垂下的十二道青玉珠冕旒后,一双飞扬的凤目中稍稍绽出冷厉的光。“除非你们与朕在此结盟,以海神之名誓约,只要莺歌海与降南海一日不枯,你们与你们所有的子孙后裔便永不会派军侵入吾国。”
  十五年正月十四,地方进献鲛人。帝旭以示夷使,诸夷咸表羡服。结立春之盟,约世代永好,不举兵燹。
  ——《褚史·本纪·帝旭》
  “王,那颗星忽然变亮了。”牵马的金发男孩忽然指向天边。
  容貌挺秀的年轻男子在马上扬起头看向东南方天空。“啊。那是紫微,中原帝王的命星。”他微笑着,眼瞳乌中含金,下巴胡髭薄薄钢青,长发束于脑后,卷曲浓黑犹如冥河的波浪。
  “那会怎么样?他会打到咱们鹄库来么?”男孩转动澄碧的眼珠,叼着草叶问道。
  “不会。”夺罕棱角分明的唇边勾起一个冷淡的笑。“那并不是变亮——那恐怕是它最后的爆发。”
  紫微原先青白的光芒中透出不祥的猩红,隐隐搏动,如一颗心脏。
  月过中天。海市抱着膝,蜷在巨大床榻一角,黑发如一件衣衫遮蔽了她的身体。
  床榻的另一端,睡眠中的男子腰下裹着锦被,裸露出精悍的上身,呼吸匀净。海市拿过衣袍披上,无声爬行过去,单手握住领襟,俯身看着他的脸。
  这个人的脸,线条骄傲。即使双目紧闭,眼梢依然扬起,说不出的冷漠清峭。她试探着将双手笼住他的脖子,却始终没有收紧。倘若她在这张脸上划过一刀,伤痕只会出现在另一个男子的面孔上;倘若她要扼死眼前的这个人,那另一个男子必先死于她的手下;可是,倘若她亲吻这个人,那另一个人,却永远毫无所觉。
  帝旭睁开了眼,眼神明澈如坚冰。
  “知道这十四年来,朕都在这张床上想着什么?”
  海市不答,扣在帝旭颈间的双手并未放开,反而加了一点力量。
  “十四年来,朕朝思暮想,不过就是一个字,死。”他薄唇中吐出的嗓音,晶莹剔透犹如窗外的月光。“只要身边没有灯,朕便无法入眠。即便睡着了,只要有人靠近身边一尺,朕便会惊醒。那八年的日子,朕不在人间,是在地狱里,待到八年过去,朕已经,不是人了。”
  “万民都在地狱,不独你一人。”海市沉声答道。
  “庶民可以抛下田产逃进深山、可以抱着敌人的双腿哭喊求告、可以如野草一般死去——朕不能。伯曜逃了。他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叔昀早年夭折,季昶远在注辇,如果朕再逃避——”他忽然停下,苦笑起来,“朕那年十七岁,空有一身武艺满腹韬略,却一个人都不曾杀过。父皇猝死,叛军压城,朕也畏惧啊。鉴明依约领兵前来助我突围,可是、他那年也才十三岁。”帝旭平静地躺着,每说一句,海市的手就感到他胸腔的震动。
  “朕得负担这一切。人民与兵士的生死温饱、征战的胜负,内讧与背叛、各路勤王将领的拥兵自重、要挟。朕不能恐惧、不能失败、不能逃避,甚至不能死。战乱的年头,人间就是修罗场。那八年中,朕时常在想——”帝旭的眼里,逐渐浮现一贯的魔魅神情,“如果把天下的刀剑都铸为犁铧、兵书都化为粪肥,会不会从此便太平些?——不行。人天生便会争执仇杀,不过是因为杀的人多了,才讲究起技法与效率,终于有了兵书与刀剑。怎么办?”帝旭仰视着海市美丽的面孔。
  “不如,除去那些经略出众的将领。”海市颤抖着唇,声音微弱。
  “所谓名将,不过是出众的杀人越货头目。没有了他们,民间只剩下农夫的田塍之争,锄头与板凳的殴斗。不好么?”帝旭露出孩子一般的微笑。
  海市低声道:“你疯了。”
  “天下敢这样想的人凡数百万,也只有你一个敢这么说。”帝旭笑意更浓,容貌在金城宫昼夜不熄的灯火下有着邪恶的英俊。“朕想活的时候,多少人要朕的命。如今朕想死,却没有人肯杀朕,即便向他们下了杀手,都无法将他们逼上反路。自古没有宦官能做得成皇帝,鉴明于是做了宦官。他不愿朕死,宁可替朕杀人,替朕承担恶名。如果朕自杀,就得先杀死鉴明。”帝旭握住海市双手,轻易将她拉向自己胸前,海市嗅到了他鼻息间的淡薄酒气。“你也不行。你和朕一样,不能亲手杀死鉴明。你连伤他都不忍下手。”
  海市倒伏在帝旭的胸膛,无声地流着泪。
  “不要紧。就快好了,快了。”帝旭的手,抚过海市的发。
  房门一开,门内堆积得一寸多高的珍珠奔涌而出,滚过人的脚面,流转着令人目眩的宝光。
  琅缳似是哭得困倦了,伏在海市怀里,任华美的湛青鬈发在遍地珍珠中四处流淌。蜷在身侧的脚踝上,生着细小的鳍。昶王退了一步,拾起一颗鲛珠细细对光观看,却惊艳地眯起了眼。单一颗珠子,恍如内有大千世界,光彩幻变万端。那些珠蚌隐忍抱痛,汇日月潮汐之力经年孕育琢磨而成的珍珠,与琅缳的泪相比,只好算作呆滞的鱼目。
  “这么不吃不喝下去,不会死么?”他忧虑地问道。
  玉衡躬身回答:“只有斛珠夫人在的时候,才勉强喝一些海水。”
  “怎么不送到九连池去浸着?”
  “回王爷,九连池珠汤内有珍珠粉末,仙人一旦靠近便伤心欲狂。”
  昶王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去向陛下请求斛珠夫人随行。”
  为了将海神送归居所,昶王与三国使臣一行于二月初一自安乐京出发,斛珠夫人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军八千人护卫。
  夜里,海市被轻轻推醒。她猛然坐起,环视四周,看见琅缳安然在她身边睡着,方舒了口气。
  离开帝都的七日间,琅缳始终在海市膝上昏睡着,偶尔醒来饮几口海水。人们亦无能为力,只得看着琅缳清凉湿滑的肌肤一日一日失去原本的光泽,及踝的长发间凝出了盐霜,一把病骨轻如蝴蝶,恍然随时要随风飘走,却又不肯海市与玉衡以外的人近身。她们只得不停轮流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这夜在行辕歇宿时,海市终于倦极,等不得玉衡回来便沉沉入睡。
  “怎么了?”海市转头询问唤醒她的玉衡,见玉衡眼中隐隐含泪,不由心口一窒。
  玉衡退后一步,在床边正色跪下,双手送上一叠衣物,道:“夫人,您走吧。”
  海市翻动那叠衣物,都是男子装束,神色愈加锐利。“走?你要我去哪?”
  “夫人,今日中午近畿营副将符义软禁了大将贺尧,现正集结兵马,明日凌晨即将领兵二万径犯禁城,拥立昶王。”
  “什么?”海市失声。琅缳被惊动,亦惺忪地张开了眼。
  玉衡将衣物送到海市手中,顿首道:“事起突然,张承谦将军正在设法解救近畿营大将贺尧,取得兵符。明日我们便可抵达海边,上宝船送神的只有夫人、昶王、三国使臣,以及各人亲随,他们一定会乘机对夫人不利,夫人此时不走,就再难有机会了。”
  海市凝神瞧了玉衡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来你也是义父手下的人么?”
  玉衡闻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纹路。“奴婢不过是个看着皇上和世子长大的老宫人。”
  海市点了点头,将玉衡拉起,让她坐在床边,问道:“玉姑,你能将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衡答道:“能。消息此时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达帝都。”
  “好。你便让他们在民间散布流言,就说——”海市眨了眨眼,“就说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飓风,舟毁人亡。如此一来,若是帝旭被杀,皇室血统便就此断绝,叛军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势必要先来一场内讧。快去。”
  玉衡深深颔首,旋即出门传信。片刻之后,玉衡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发。”
  海市亦稍舒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赶不赶得及,这就要看天命了。”
  玉衡取过那些男装,道:“夫人,玉衡这就伺候您换装。”
  海市却轻轻摆手。“不急。行辕外有兵士守卫,丑时三刻趁他们交接再走不迟。”
  “是。请夫人休息,丑时奴婢会唤夫人起来。”玉衡说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唤道。
  “是。”
  海市替琅缳理了理头发,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义父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衡一怔,随即展开了温暖的笑。
  “世子与皇上,是当年宫中最伶俐可爱的两个孩子。世子被送进东宫与太子一同教养时才五岁,常常骑着小马常与皇子们一同出游。皇子中以皇上骑术最高,自然世子与皇上也特别亲厚些。皇上少年老成,虽说样样胜过太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个同龄友人,也便十分疼爱世子。太子对下人颐指气使,靠近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欢看旁人骑马射箭,常闹别扭不准世子与皇上出游。”
  玉衡说着,微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所以,每逢节庆,各皇子齐聚御前的时候,是皇上最高兴的时候。旁的皇子都在讨皇上与太后的欢心,只有皇上他拉着世子就躲到一边去玩耍。皇上十二岁那年的大暑,四名皇子与世子均跟随皇上往望山围场夏狩。宫中凌人窖存冰块的冰藏就在围场外三里多地,皇上带着世子甩开宫人,去冰藏玩耍,谁想巡山的狩人们见冰藏的铁门半开,当是农人偷窃冰块,便随手关了门,将两个孩子锁在里边。待一个多时辰后找到他们的时候,皇上已经手脚僵冷不省人事,却还将世子紧紧抱在怀里,分都分不开。世子不过是面色发青,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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