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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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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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拉得跟吊袋似的长,见的人都要笑。八岁去城里上学,逃回来了,因为离不开奶妈。他小学几乎没有读,后来直接去读中学,所有功课都是全校倒数第一。唯有画画(不是正式功课),又有点出奇出格地好。凡见过他画的人,者除说他有当画家的天质。就这样去读了美术学校。那时候,老家伙还在世,他想到自己的后代里要出个泼墨作画的艺术家,经常笑得要哭,哭了又想笑。他是把小三子当女儿看的,没有指望的。有点白养养的意思,无所谓。

因为是由奶妈一手带大的,跟家里人不亲热,连家丁都有些歧视他。要不怎么不叫三少爷,叫小三子呢,是有缘故的。老家伙双双死时,家里人都哭得死去活来,唯有他,才十六岁,却像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样绝情没有流一滴泪。都说他恨着薄待他的双亲,可他又因此蓄了发,好像是蓄发明志,很怀念双亲似的。总之,搞不懂他是怎么回事。再说,他本来就缺乏阳刚气,蓄了发,男不男女不女的,越发显得不阴不阳了。不过倒很像个艺术家,长发飘飘,雾眼蒙胧,背一个画夹,很惹那些新潮女孩子眼水的。

老大是不要看他的艺术家模样的,看了心里就烦,就要倒胃口,冒苦水。他经常望着两个无用的兄弟自怨自叹,遇到苏三皮这只赖皮狗,都只能自怨自叹,没招。虎落平阳,没法子,只有认了。哪想得到,他小三子居然不认,还来跟苏三皮叫板,要赶人家走,好像他手上拎的不是一只画夹,而是一挺机枪。

老大觉得可笑,白他一眼,不理睬,走了。说什么呢?说什么都白说。三子上前拦住他,咬了牙:“哥,我们一定要赶他走!”

老大尽量控制着厌恶的情绪,轻声道:“怎么赶?你在纸上画只老虎赶他走?”

小三子说:“我要去当兵。”

老大看着他被风吹得散乱的披肩长发,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你别烦我了行不行!”拂袖而去。走远了,回头想再丢一句难听话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一言不发地走了

事隔数日,一个晚上,老大再次见到小三子时,像见了鬼,吓了一大跳。小三子真的去当兵了,蓄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夜间剃个精光,扣上一顶帆布立沿帽,武装带一扎,判若两人:亦人亦鬼。像个半阴半阳的鬼!一方面是头顶泛着青光有点匪气和邪劲;另一方面是一对潮湿的眼睛,目光总是含在眼眶里雾蒙蒙的,像个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可怜虫。更要命的是兴许是小时候奶水吃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肤色细腻又白嫩,总给人一种白面书生的感觉。软弱的感觉。临危要惧的感觉。这样一个人,即使腰里别了枪,老大也是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和安慰的。他只有气愤!燃烧的气愤!肝肺俱裂的气愤!因为这几年家里靠变卖细软供他上学,眼看要熬出头了,毕业了,他做兄长的都已经托了人,花了钱,给他找好职业,以为这样终于可以了掉一件后事,想不到……简直胡闹!

败家子啊!

不孝之徒啊!

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记耳光,骂:“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咆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有点出了人命的恐怖

要说,当了兵,吃的是俸养,衣食无忧,也不需要管了。只是伤透了老大的心,丢尽了裘家人的脸。裘家人怎么可能去当兵?要当也要当军官啊。别急,小三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了机运当个军官是没问题的。再说还有老大呢,他嘴上骂不管,可实际上哪不管得了。很快,小三子在钱虎翼的部队(国民革命军浙江守备师)上当了个小排长。排长,芝麻大的官,可毕竟是官,也是今后当连长、营长、团长必迈的门槛。若是从前,什么连长营长团长,都是几根金条或金元宝可以解决的。

当初,老家伙从山上下来时,一当就是稽查处长(相当于今天的公安局长)。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为了当个大一点的官,居然无计可施,最后不得已出了一个损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绍给钱虎翼做了女人,而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个不大的连长,好造孽哦。总的说,小三子做的几件事都是挺丢人现眼的,给人的感觉裘家真的是完蛋了,黔驴技穷。唯有赶不走的苏三皮,从小三子弃学从军、送女人上门的一系列反常、出格的举动中,隐隐感到了一些要被赶走的威胁。

果不其然,一日午后,小三子一身戎装地出现在苏三皮面前,三言两语切入正题,要收回酒楼的租权。此时的苏三皮已在钱虎翼身边结蓄了势力,哪里会怕一个小连长?他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想要点零花钱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问问咱们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只给他送了一个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钗,红白胖瘦都有,你说他会不会同意?”

把钱师长称为咱们虎翼老兄,这辞令玩得好神气哦,把苏三皮的几张皮都玩转出来了。今日的苏三皮,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但能跟大师长称兄道弟,蛮话也说得笑嘻嘻、文绉绉的。

苏三皮是笑里藏刀,不料小三子却真的拿出刀来。是一把月牙形的飞刀。从贴胸的武装皮带底下摸出来的,刀身很短,刀背却厚厚的,微弯,像个翘起的大拇指。飞刀在小三子手上跟个活宝似的快速翻转了几个跟斗,末了尖端对着苏三皮,泛着寒冷的光芒。

苏三皮下意识地跳开一步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小三子冷静地说:“我只想要一个公平,把我们家的房子还给我们家。”

苏三皮拣了一句好话说:“还?谁抢你啦!我不是租的嘛,租完了自然还。”

小三子说:“我要你现在就还。”

苏三皮说:“我要不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只好逼你还。”

苏三皮以为他要动手,仓皇抄起一张椅子,准备抵挡。小三子却开颜笑了,叫他不要紧张:“你怕什么,它伤不着你的。你现在是我们钱师长的兄弟伙,我怎么敢伤害你?伤了你,我这身军装不得给扒了。再说,”他拍拍枪套,“我要伤你用得着刀嘛,用枪多省事,掏出来,扳机一扣,你就是变成猫,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阎王爷。”

“你敢!”说到钱虎翼,苏三皮心里有了底气,嘴皮子也硬起来。

“不敢。”小三子坦然承认他不敢。不过,接着他又补充说:“也不是不敢,主要是不划算,不值得。”他一脸认真地向苏三皮解释道。“你想我要是毙了你,我是杀人犯,要被枪毙的,这不等于跟你同归于尽,值得吗?一点屁大的事情,葬掉两个大活人的性命,怎么说都是不值得的。”

说着,小三子伸出左手,带表演住地收拢了前面几个指头,只凸出一个小指头,眯着眼瞄着它说:“这么点屁事,顶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承认,苏三皮现在什么都比他金贵,吐出来一口痰都要比他香,同样的小指头也比他值钱,而他今天来议论的屁事值的只是他的小指头。

他的小指头一直孤独地翘在那儿,任刀尖指来点去,一副任人奚落的样子。但谁也没有想到,小三子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他把它垫在桌沿上,用那把拇指一样的飞刀像切一个笋尖一样,咔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来。切下来的那截指头,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在抽搐、痉挛,而是真的如笋尖一样一动不动,血也流得极少。他似乎有点失望,厌恶地视它一眼,用刀尖一挑,像个烟蒂一样朝苏三皮飞了去。

苏三皮身子一矮,躲过去了。但脸色已经躲不过去地发绿,声音也做不到不惊不乍。他惊呼起来,像个被一只黑手捏了把奶子的泼妇一样叫:“来人!来人哪!”

伙计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却被小三子抢先招呼了,他亮出血淋淋的小指头厉声喝道:“快拿酒来!”

伙计见状,哪知道什么情况,以为老板喊“来人”就是为这事,急忙掉转身,跑下楼去端了一碗烈性白酒来。小三子把半截血指头插在酒里,跟油煎似的,可想有多痛,额头上立马油了一层汗。但除此,别无反应,不龇牙,不哎哟,不瞠目,不皱眉,还笑嘻嘻跟伙计开玩笑:“我这是要同你们苏老板喝血酒结盟呢。”伙计信以为真,傻乎乎地祝贺老板,气得苏三皮简直要死,朝他骂一句“滚”,自己也拔开腿,准备走。

小三子放伙计走了,但挡住了他的老板:“你就这么走了,那我的指头不是白剁了。难道你真以为我只会剁自己吗?”苏三皮不理睬,闪开身夺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枪,一个箭步冲上去,抵着他的后脑勺严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这个门,老子现在就开枪打断你的狗腿,然后挖出你两只狗眼珠子,叫你下辈子生不如死!不信你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他碰到疯子了,人疯了比狗疯了还不好对付。苏三皮怯了,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他劝小三子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等小三子真放下枪,他的话又不那么好说了,横竖要求,还要再租用一段时间,一年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三个月,三个月不行一个月。

小三子认定这种事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所以一口咬定:今天必须走人,不走留下尸首!

这一年,小三子十八岁,在外人看来,他个儿不高,身不壮,说话没个大声,行事没个脾气,而两只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哪能有这么毒辣的血气?不可能的,怎么说都不可能。然而,此刻,此时此刻,苏三皮望着小三子手上乌黑的枪口,恍惚间以为老家伙又复活了。泼皮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对性命是格外珍视的,小三子切下一个指头做赌注跟他赌命,苏三皮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泼皮毕竟是泼皮,打打闹闹无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时又畏缩得很。当天晚上他卷了钱财,带了一身的屈辱,丢下一篓筐的黑话,走了。他去找兄弟伙钱师长,以为还能卷土重来,不料后者连面都不见。苏三皮这种人说到底是一个贼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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