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巷说百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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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巷说百物语-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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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大为意外,随后很是欢喜。
自那之后的一年里,末吉每天都看净琉璃表演,不管看多少次都不厌倦,越看越着迷。虚假的真实占据了末吉的身体。十三岁那年,末吉正式请求成为弟子。一代丰二郎爽快地答应了。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了,他落泪了。
贫苦农家的小儿子末吉在那一天更名为藤本丰吉,从此潜心修炼技艺。第一次被允许接触人偶的时候,丰吉因过度喜悦,整整两天没睡。他打理了一段时间的人偶,随后帮忙制作舞台布景,到成为黑衣一共花了四年时间。十八岁成为足使,二十岁负责一人操控的人偶,二十八岁爬上了左使的位置。技艺上乘,容易合作——身为主使的师兄和师父都对丰吉表示赞赏。即便受到夸奖也不骄傲,丰吉仍旧像一个被捡回来的消沉愚笨的小孩子一样,只是完全地服从命令,磨炼技艺。
但是,过去了太长时间,他仍然没被允许拥有一颗自己的头。不成为主使拥有一颗头,就等于没有真正地操纵人偶。脚也好手也好,都只不过是主使的附属。脚就是脚,手就是手,靠它们并不能完成演绎。揣测主使的心思,窥探他的意图,观察他的动作,成为他的手和脚,仅此而已。
但是丰吉并没有怨言,他本就不是会因这种事而抱怨的性格。只不过,他有着想拥有一颗头的强烈愿望。拥有一颗头,操纵人偶,由此扭转虚实。丰吉偏执地认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人。可那还很遥远。自己还远远无法成为一个人,丰吉一直这样认为。那是……对了,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时候。一代藤本丰二郎是盐谷判官,一代米仓巳之吉是高师直。由于出场剧目不同,丰吉时隔很久又得以坐在观众席观看。这出戏他看了很多次,虽然不是主使但也参演过很多次,可是,他还是震惊了。可憎却又充满威严的师直的演技是那么厚重,而师父饰演的判官的表情又是那么丰富。
人形使在表演,被他们操纵的人偶却早已超出了表演的范畴。舞台上展现的是真真正正的爱恨情仇,人偶之间相互憎恨、咒骂、争斗,它们真的有了灵魂,而进行表演的人形使却消失在真实的舞台上。
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在那里。
“逼真的演技——世人常这样形容。”丰二郎说道,“逼真,这在世人看来是褒义,但既然说逼真,那就代表并不是真,是吧?”
是。林藏回答。
“刚才,小右卫门先生也说过,相似的东西和真品并不一样。既然是相似,那就意味着并不是同一个东西。表演也是一样。所谓逼真,意味着极为接近真实,却并不是真实本身。八年前的那场戏,并不是逼真,而是真实。”
“您的意思是……真情实感?”
“真情实感……算是吧。”
判官的遗憾,师直的可憎。“舞台上的人偶,以人偶的形态真实地活着,所以……”
“才有了人偶之争?”林藏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我不大懂,那场所谓的人偶之争,是人偶擅自相互争斗吗?”
“擅自……”
“人们不是常说吗,制作精湛的人偶即便没人操纵也能凭借自身意志活动。刚才那个女人偶不也像会动似的嘛。还有怪谈传说呢,说夜里若是走进摆放着人偶的乐屋,一定会发生怪事,我可是被吓得够呛。不过,说到底其实都不值得相信……”
那是假的。丰二郎这样说道。
“假的?”
“人偶有着人的形态,是刻意按照人的模样制作的,又整齐地排列在一片漆黑之中。你去那种地方瞧瞧看,任谁都会害怕。仅此而已。”
“是这样吗?”
当然。“嗯,对于实际操纵人偶的人来说,那只是道具,只是个物件。物件当然不会擅自行动。”
那是自然。林藏附和道。
“反正,至少我是这样认为。人偶没有生命,因此没有意志,没有意志的东西不会擅自活动。”
那么人偶之争又是怎么回事?林藏问道。“难道都是误会?或者是像这次的事情一样有人恶作剧?”
“不是。”
“但他们不是不会动吗?”
“会动。”
“啊?”
我们会让他们动。丰二郎说道。
“别逗我啦。要是拿手摆弄,那酒瓶和草鞋也可以动啊。”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人偶是一具躯体。不,人偶只有躯体。真要说的话,他们就跟尸体一样。尸体不就是没了灵魂的躯体吗?”
“尸体是死的嘛。”林藏微微笑道。
“只要魂魄还在,人就不会变成尸体,有魂魄就代表人还活着。我觉得,人偶也一样。我们这些人形使就是人偶的灵魂,是他们的心,是命。在舞台上看不见我们,是因为我们并不在舞台上。即便因为操控人偶而现出了全身,但观众看不见我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因为我们是人偶的灵魂。”只要有了灵魂,物体就可以动。“俗话说,佛像雕得再好,还需雕刻者诚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佛像说到底也只是一块木头,可是若雕刻师傅敬心诚意地雕琢,法师诚挚地祈愿,那么就会显出相应的灵验来。哪怕一块木头,都可以成为令人敬畏的菩萨。可那并不是因为最初的木头令人敬畏,而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为其开光的法师的诚心,灌注了来自众生的祈祷,不是吗?”
“只要祈祷,就能被灌注其中吗?”
丰二郎觉得光有祈祷还不够。“我想接受祈祷的对象的形态也很重要。虽然评价成色的好坏有很多标准,但如果外形不像菩萨,肯定也成不了菩萨。”
“哦,原来如此。奈良的大佛若是熔掉,也只是一堆铜块而已。那样的确难以让人心生敬畏。人偶也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不成形的东西是无法注进灵魂的。“所谓人偶,说白了只是由木头、颜料和布块之类制成的物件。物件是不会动的,就算我们去操纵也一样。难以操纵的人偶是存在的。相反,也有可以灵活动弹的人偶。左使和足使都合为一体,让人偶随心而动。当主使的技艺和人偶的成色合一时,就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合一?林藏顺着丰二郎的话茬问道。
“就是类似默契一类的东西。”
“默契……”
或许真的有吧。
“嗯,通俗些说,完美地操控人偶时,人形使和人偶合为一体。人偶是躯体,我们是心灵。每当那种时候,我们自身就不存在了。”
“哦?”
“观众看不见我们,那正是因为我们并不存在。所谓完美的操控,便是人形使被吸入了人偶的身体里,作为它们的魂魄而存在时。”
那究竟是怎样的?林藏用略带颤抖的声音问道。“那是……按您刚才所说,怎么说呢,算是倾注灵魂?”
“嗯……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言语去表述。”丰二郎回答,“反正,大师如果操控好的人偶,他所……倾注的灵魂……会残留在其中。”
“残留在人偶里?”
“我是这样认为的。其实,真正完美演出时,感觉就像灵魂被抽取了一半,那是因为……一部分留在了人偶里。”
“一旦有了灵魂,人偶也会自己行动,是吗?”
“或许真的会自己行动。不,在我看来,会自己行动一点都不奇怪。我是这么觉得。那并不代表人偶会擅自行动。就算行动,也是因为人形使的意念留在了它们的身体里。它们只是在重现白天舞台上的行为。”
“人形使的意念?”
是的。丰二郎回答。“从前,有一位名叫野吕松三左卫门的人形使。说到野吕松,曾因使用黑脸的野吕间人偶而获得好评的堪兵卫十分有名。三左卫门或许就跟我讲的那种情况一样。曾经有人从他使用的人偶身上跨了过去,不久那人就患上了疟疾,怎么都好不了。后来他跑去向人偶赔罪,竟然立刻就痊愈了。这件事后来被作为不能对人偶不敬的例子广为流传,大家都深信不疑。我倒是觉得,真正产生恨意并报复那个人的,是三左卫门本人。”丰二郎说道。
“为什么?”
“我再说一遍,人偶只是个物件。当然,作为演出道具必须要慎重对待,从上面跨过时万一有个闪失,就踩坏了,所以自然是不跨为妙。可就算被人跨过,人偶不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可以思考的心。”人偶被别人跨过,生气的是人形使。“我觉得那是因为自己的人偶不被人当回事,心里生气,所以才诅咒了那个人。”
“有道理。”林藏沉思道,“那么……八年前的人偶之争……”
“没错,那是一场完美的表演。即便现在,闭上眼睛还是能回想起来。人形使完全消失了,只有人偶。判官。师直。各项准备,表演手法,一切都无可挑剔,简直是传说一般的表演。我觉得,正因如此……”
“前代丰二郎大人和前代巳之吉大人的灵魂才留在了人偶里?”
是这样吗?
“那件事我也不清楚,但听说头一天晚上挺诡异的。大半夜里,乐屋又是传出嘀嘀咕咕的声音,又是发出好似老鼠来回跑动般的动静。负责服饰的人怕老鼠咬坏人偶的头就麻烦了,便跑去查看,结果……”
“人偶自己动了?”
丰二郎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盐谷判官的人偶——用那颗头制作的人偶——掉在了地上。当然,原本肯定是摆得好好的。从那以后,人偶之间互有争斗的说法就传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也去乐屋查看了一番,只能说跟之前收拾好的时候比,稍微有些凌乱而已。”
“没有发生昨夜那样的情况吗?”
昨夜,人偶那碎裂的脸。“不,没那样的事。当时的公演很顺利,评价也非常高。被迫中止的,只有千秋乐(演剧表演的最后一天被称为千秋乐。)而已。”
那一天,最后的那一天。最先进入乐屋的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
“场面很混乱,像这次的恶作剧一样混乱。人偶散落一地。”高师直扑在盐谷判官身上,举着刀,像是要砍对方。刀掠过了判官的脸颊——那把刀。“躺在判官身下的是我师父,一代丰二郎。那把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那把本不可能刺到人的竹刀。
您先打住。林藏打断了丰二郎的话。“那刀是道具而已吧?怎么可能刺进人的咽喉?弄出点擦伤倒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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