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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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君千里-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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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鸿生想不明白,大家的信念本来要“治病救人”,为什么牺牲这么多同志?关押这么多朋友?他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帮助所有受压迫的人,现在都不需要了吗?如果领袖说得不对,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赞同…… 
  叶鸿生卧在雪地里,颊边一阵潮热,好像有一脉心血从他的眼眶里溢出来。 
  大雪无垠,枯叶无法在寒枝上停留,落在水中。 
  他一生的努力,到底有没有希望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有没有希望,给旧世界带上黑纱,让新世界展开翅膀?应该以怎样热情、正直、宽大的心肠,来酬答这反反复复的失败?
  叶鸿生不断地问自己。 
  在无尽的寒冷中,叶鸿生的心脏发出一声碎裂声。大千世界犹如一面面镜台,应声破碎,俱化作微尘。一切沉入黑暗。 
  他停止了呼吸。 
  黑暗中,一片淡青色的烟雾若隐若现。 
  一线天光的照耀下,叶鸿生慢慢睁开眼睛。他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一切是影影绰绰的。他在一片宽广的江流中行走,宛若水中央。 
  水边长满翠竹。竹子上洒满斑斑泪痕,像是一千行眼泪。 
  叶鸿生心想:我这是死了?还是快死了?
  他一阵莫名惊慌,急忙检查身上,看自己穿什么衣裳。他的手触到身体,衣裳才显现出来。叶鸿生仔细辨认,确认是共军的军服,大大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他放心之后,周围变得更亮一些,雾气散开。霞光给他穿上又一重红衣。 
  叶鸿生四下张望,发现周围还有别人,他似乎看见了老政委、军区司令、孙仲良等等,许许多多的人。众人面目安详,各自朝着上游或者下游的方向行走。叶鸿生看见他们,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渴望,想要走进去…… 
  他没有立刻走,他心中想起了阮君烈。 
  子然在不在彼方?
  想着想着,叶鸿生的神智渐渐消散,他强烈地想走进去,步入江流深处,安眠下去。可他心中有个念头,想念阮君烈,想见到阮君烈。他犹豫着,慢慢地迈步。 
  恰在此时,岸上有人叫他的名字。 
  叶鸿生回过头,看不清来人。 
  云蒸霞蔚,有一个高冠阔衣的影子出现在竹林边,对他呼喊,喊道:“回来吧!何必离开你的躯体,在四方游走?舍弃你的身躯,恐怕会遇上凶险。” 
  叶鸿生认出他不是阮君烈,扭过头,要去东方,往霞光最盛的地方走。 
  岸边的人高声吟唱,唱道:“东方不可以去!那里有一个巨人,身高千丈,要搜罗你的灵魂。你去了就会消解无存。回来吧!” 
  叶鸿生停下脚步,往南方走,往他的故乡走。 
  岸边的人又唱起来,吟道:“南方不可以栖息!那里有许多野人,额头上长着花纹,毒蛇像野草一样多。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迟疑着,又往西方展望,要往西方去。 
  岸边的人吟道:“西方不要去!那里一千里地全是流沙,广漠而荒凉。如果你被流沙陷住,会落进无止境的深渊。不是你能栖身的地方,回来吧!” 
  叶鸿生收回脚步,准备往北方走,往最萧索的地方去。 
  岸边的人高声呼唤:“北方不要去!层层冰雪封住山峰,到处都是雪花,你无法上到达天门。九重天上你也会遭遇到危险,回来吧!” 
  叶鸿生无计可施。 
  他在水中不断地打转,好像一尾大鱼在水中游动。 
  岸边的人对着他,吟唱道:“四面八方多有害人的奸邪,但是你的居所里没有!你的身体好像一座宫殿,装饰着丹砂色的帷帐,有黑玉一样的屋梁。你的心室犹如一池碧波。池塘里的荷花绽放开,铺满水面。为什么你不回来?“ 
  岸上的人唱着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歌曲。密云中响起大吕一般的乐声,配合他的声调,乐声悠扬。他踩着鼓点,衣襟摆动摇曳,不断地呼唤叶鸿生,高声叫道:“魂兮,归来!” 
  叶鸿生终于走到浅滩,一脚踏上岸。 
  走上岸边的一刹那,他周围的景色燃烧起来,霞光增强一百倍,好像数不清的火鸟正扑翅而起,呼啸着,带走一切朦朦胧胧的冥雾。 
  密云打开,强烈的白光照射进来。 
  叶鸿生睁开眼睛,猛然吐出一口血水来。 
  旁边的船工立刻给他用热毛巾擦拭,呼喝起来,让人端水过来。 
  有一个人影依然在火焰前摇摆,他缚住一只公鸡,头上插着纸旗,脸上戴着奇诡的面具。有些人在用锣鼓给他打拍子,助他施法。门上贴了黄钱,地上摆着斗,斗里装满稻谷。 
  叶鸿生认出,这是彭乡中的巫师。 
  自从医术下乡后,村里的巫师经过学习,变成了赤脚医生。船工们在雪地里发现叶鸿生,立即将他抬到巫医这里。巫医先使用了现代医学,给他打强心剂。叶鸿生恢复心跳之后,依然睁不开眼睛,神志不清,气若游丝。 
  尽管叶鸿生失去地位,船总和村里的巫卜依然认为他有神格。他们自信,可以用祭祀的方式唤醒叶鸿生。他们唤来村人,在众人的帮助下,擅自启动仪式。 
  巫师跳起傩戏,召唤他们的祖先。当祖先降临后,他们以先祖的名义,向叶鸿生发出的召唤,为他招魂。 
  叶鸿生睁开眼睛,疲弱地呼吸着。 
  仪式结束,船总差旺儿去舀一碗猪血粥,送给叶鸿生吃。叶鸿生被隔绝开,但是村人没有忘记他。旺儿把煮好的粥盛出来,先给叶鸿生一碗,又每个人盛一碗。 
  他们席地而坐,开始吃饭。 
  叶鸿生喝下粥,感觉到魂魄归位,心头清明。 
  
                      
  




第 75 章

  冬季是幽冷的,雪的精灵包裹住山川大地,以一冬的滋养等待春天的生机。第一个冬天过去,叶鸿生身体康复。他再也没有生病。 
  在乡村,他度过了五个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地耕地犁田,冬天修水库、筑堤坝。 
  一九七二年开始,被流放的干部们逐步得到宽释,重回庙堂。 
  陈铮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叶鸿生是第二批。 
  一九七三年,叶鸿生重回军区,恢复党籍。 
  有些战友倒下,永远留在七十年代。军区政委和司令没有捱过来,一个劳教而死,一个被疾病夺去生命。叶鸿生回到军区,被授命为新一任司令,执掌兵权。 
  在党内外的一致抵制和呼吁下,一场动乱落下帷幕。 
  随着四|人|帮粉碎,党组织开展平反冤假错案。 
  叶鸿生主持工作,旧案认定工作顺利进行。在复查工作中,也有人提出来,应该严厉处理当年的造反派,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 
  叶鸿生没有兴趣,认为:“利用党内风浪彼此打击没有意义。” 
  政治案件与普通刑事案件、死刑案件分开,军区党委着重给诬陷定罪的人平反,冤杀误判的人恢复名誉,谨慎划定凶犯处理标准。 
  一贯在斗争中前行的人难以适应,开始组织活动,“甄别”群众,看看他们是不是四|人|帮余孽,有没有隐瞒幕后黑手的身份。一时又闹得鸡犬不宁。好些忠厚老实的人慑于运动威势,写过些文字,附和过几句,没有敢反抗凶犯。被他们拉出来甄别,遭二遍罪。 
  叶鸿生下令:“驱散所有集会,一律由党委报中央评判。” 
  一部分人不开心。为什么要由中央评判,中央能像我自己这样上心吗?会把我的仇人判死刑,批倒|斗|臭吗?哦对,批|倒|斗|臭该退场了。中央能主持公道,补偿我这么多年的精神损伤吗?
  中央批示下来,按照军区党委建议,将涉及刑事责任的主犯判刑。 
  叶鸿生坚决执行了决议,引起好一波相关家属哭闹。 
  有些平反的人释然了,还有些人依然不满意,提起来就要哭天抹泪。叶鸿生无可奈何,一场浩劫以一代人的青春做代价,党的威信受到极大损害。 
  叶鸿生能理解一些人的情绪,但也有些不能理解的事。 
  身故的老政委有个宝贝女儿,像个口含天宪闹革命的公主一样。她冲进叶鸿生的办公室,大拍桌子,吼道:“我爸死得冤!他死的时候,有些人不仅不帮忙,还说风凉话!你为什么不追究他们责任?我爸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恩?” 
  叶鸿生愕然。 
  她气势汹汹,俨然第一代红|卫|兵敢于打死老师的“革命”风范。当年,因为出身好,根正苗红,她在学校跟随一群手执钢鞭的伙伴,逼着老师跪在地上,头顶鲜血念语录。 
  老师死了。带着凶器主打的伙伴被判刑,她年纪尚小,没当上主使人。在斟酌案情的时候,叶鸿生认为还是谨慎点好。何况她是老政委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老政委为人宽厚,保护了许多人,大家领情,放过他的女儿。 
  没想到,她摇身一变,转眼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完全不认为她爸的倒台与其有关。一个纵容子女虐杀群众的人,他怎么能做政委?凭什么说他不是权贵?造反派如何能不造他的反?
  叶鸿生明白,众人也明白,但是她不明白。 
  叶鸿生沉下脸,站起来。 
  她往后让一步。 
  叶鸿生打开手边一本书,问她说:“你看到这是什么?” 
  她把头伸过去。 
  叶鸿生指着“人民民主专政”一行字,告诉她:“这是人民的事业,不是你爸专政,更不是你专政。” 
  好一顿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家欢乐、几家愁。在起起伏伏的波澜中,革命的虚火慢慢消下去,风流云散。改革的春风吹进来,低迷的人们终于感受到温暖。 
  彭乡的农田分包到户,鱼塘也有人承包下来,经济日益复苏。旺儿每年都带一些活鱼活虾来城里看叶鸿生。船总年纪大了,在家里含糊弄孙,带他的重孙。 
  生活逐渐稳定,人们开始感受到幸福。 
  叶鸿生感受到另一种烦恼。 
  在全省范围内,他是军中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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