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先生明察秋毫,一早摸清了戈良的底细,也知道自己身边有鬼,可是吃不准到底是谁。敌暗我明,以不变应为万变,诱敌深入,方为上策。
于是故意几次三番卖出破绽,逐一排查,终于敲定了两三个。
所以同生戏院的这一出大戏,是谋划已久志在必得的。
先是戈良和傅斟借故离场,然后台口上喊出暗号“大先生送花篮”,片刻之后包厢暗藏的炸弹会爆炸。这是戈良一早的打算。
最后戈良和傅斟会在戏院外面解决掉君先生的手下弟兄。
同来的一干人,是君先生一早临时拉来捧场的,盛情之下,都不得推脱。清白的茫然不知,只顾看戏。心里有鬼的自然知道那暗号的意思。
所以台上花篮一送,立刻有人夺门而出。罗发和他的同伙一出包厢门口,立刻被埋伏的人拿下。炸弹始终没有响。一起负隅顽抗者,也被当场处置了。
另一边,戈良一走出门口,就看到他的手下都被缴了械,手抱头蹲成一片,他本人也立刻被五花大绑押解上车。
傅斟那边搞定上楼,一看门口的架势,知道君先生也一切顺利。只是他没想到,戈良为了安全起见,在斜对面的包厢安排了枪手,准备一旦君先生没被炸死,那么逃出包厢之时,也要即刻射杀他。这是傅斟不知道的。
傅斟并没看到那人掏枪,可是他认得那张面孔。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他也清楚的记得那是戈良的手下。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戈良的后招,当机立断扑倒君先生,还好,一切还来得及。
那天送到医院的时候,傅斟已经完全陷入昏迷。子弹射穿了肩胛骨,擦伤了肺叶。庆幸的是,没有击中主动脉。
我记得,有一大群医生护士在走廊里跑动,大片大片的白影子晃来晃去。我一直面对着墙站着,哭累了就对着白墙发呆。
阿三小心翼翼的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赌气摔在面前的墙壁上。过了一会,阿三又默默递过一样东西,我气呼呼的伸手去扯,发现一条裙子。我这才回过神来打量自己,旗袍的前摆被撕去一大截,丝丝缕缕,狼狈不堪。从肩膀到腰部,浸满血渍,湿乎乎的粘在皮肤上。
因为失血过多,傅斟足足昏睡了两天。他醒来时正值黄昏,我头抵着床头柜子忧心忡忡的发呆。
他疲惫的抬起眼皮,眼神慢慢从我身上扫过,好似没看见我一般。我担心有什么后遗症,手撑着床沿探过头去轻声问道:“醒了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傅斟的脸慢慢转向我的方向,目光散乱的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是几?”
他迟缓的白了我一眼,用极其微弱嘶哑的声音说:“十三”
能开玩笑揶揄我,看来是真的没事了,心也安然的放回肚子里。一身轻松的去找医生来检查。
医生嘱咐了一大通:受伤的肩膀需要休养,轻易不要有什么动作的,即使将来好了,也不可贸然发力或提重物。阴雨天可能还要吃些苦头。因为肺叶受了伤,所以烟酒暂时是不能碰的。要注意保暖,不可劳累。一旦着凉感冒后果严重。
听得傅斟闭上眼睛直皱眉头。
直到君先生推门走进来,傅斟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神忽的一亮,苍白枯燥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一抹月夜花开般的笑意。
我自认是个敏感多思的人,直觉像狗鼻子一样锐利而灵光。傅斟受伤,在车子上生死一刻的对话,我已隐约嗅出点离奇的味道来。只是当时躁虑心焦,顾不得许多。
及至君先生现身,傅斟这如沐春光的一望,使我更加笃定,他们之间,另有玄妙。
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他二人就都是是罪孽深重了。虽然有大把达官贵人养着男旦、相公,可那只当是玩物而已,并非平等之爱。若真有“风雅之士”公然尚“龙阳之好”,还是为世所耻的。
更何况,他们二人有甥舅之名。此为乱伦。傅斟啊傅斟,万一不幸如我多想,你要如何走下去。
回家的路上我拉住阿三,凑到近前悄悄问他:“从前你小老板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君先生可有去看望过他?”
阿三翻愣着眼睛想了下,说:“是有的。”
我又问他:“听君先生说有次你们一起到维港码头给他送行,你还记得吗?”
阿三猛点头说:“嗯嗯嗯,记得的。”
我笑容可掬循循善诱的追问说:“当时他们都谈什么了?你小老板可有问过些什么话?”
阿三细想想,言语有些结巴的说:“当时我没再跟前,说什么并不知道。我猜测应该是些保重顺风之类的吧。”越说声音越小,眼神躲躲闪闪不肯直视我。
心知他是有意隐瞒。于是眼睛半嗔半喜的瞪着他,看得他不住讪笑嘴角抽搐,才“哼”了一声转头不理睬他。
第二天上午到医院去的时候,小秋也跟着我,大罐小罐提着张妈熬制的补血补气的汤水。当归、党参、乌鸡、阿胶,材料齐全火候十足。
傅斟一受伤,把张妈心疼得无可不可,看病打针她是不会的,只一门心思在食补上下功夫。怕傅斟嘴巴寡淡胃口挑剔,光粥色就备了三样。咸的有羊骨枸杞粥,甜得有冰糖血糯粥,不甜不咸清香凝神的有桂圆莲子粥。
傅斟脸色虽然还很苍白,但是精神了不少。半靠在枕头上,眨巴着眼睛听海天大哥跟君先生商议事情。
见我进来,他没说话,只手掌拍拍肚皮调皮一笑。意思是早就饿了。我也不多言语,将手里的瓶瓶罐罐举起来展示给他看,告诉他应有尽有。
小秋赶紧忙活起来,摆好碗碟杯筷,吃食一一给他过目挑选。傅斟眼睛扫了一遍,用手指指羊骨粥。我小心翼翼的将他的背垫高,用小碗盛了粥举在他身前,想喂他,他执意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过调羹。
那边海天大哥还在发着牢骚,与君先生说:“……以前看咱们搞鸦片烟赚钱快,就鼓吹什么统购统销盈余公摊,得益的还不是他们。他汪锦荣当年坐上总商会的会长,是咱们撑着他抬着他,现如今他入了工部局做了华董,就翻脸不认人了。早知如此,当日咱们就该站在陆玉筝一边。”
君先生说:“再等等看,汪锦荣这个人,刀切豆腐两面光。虽说如今他进了工部局,鸟尽弓藏,可他在租界里头未尝用不到咱们。我不信他敢做绝。”
傅斟有气无力的插话道:“别忘了汪痞子是个什么出身。比两面三刀翻云覆雨,谁也比不过那些政客,那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说着话,手里晃荡着调羹,想了想,又轻笑着说:“依我看,老汪若是有意把总商会长的位置给他那条狗,你不如就拱手相让。两方角力,硬碰硬难免两败俱伤。何如先避其锋芒,在暗处使力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搞乱搞臭,最后受命于危难出来收拾残局,来个名利双收。”
君先生低头思索一番,打定主意,不再多言。走过来从傅斟手里抽出勺子,半坐在床边。又接过盛粥的小碗,轻舀了一勺,吹了吹,喂给傅斟。嘴上数落着:“少操点心吧。倒是你那边,听说刚从日本购了批新船。你得有段时间休养了,别出什么岔子。”
傅斟一边美滋滋的喝粥,一边拿眼睛瞄我。我冲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嘴里却轻巧的接君先生的话道:“都是按部就班的来,零碎的小地方我帮盯着,没什么问题。”。傅斟扬扬下巴,得意的对君先生调侃道:“难道舅舅没听说?这位新晋的知名女实业家顾蔓华小姐,可是上海滩船运业的后起之秀。”说得几个人咯咯直笑。
傅斟嘴里与君先生说笑着,右手悄悄垂下床沿。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偷着对我摆了摆手。我会意的嘟着嘴做了个鬼脸,找个借口避出去,出门之前,假借商议船期的由头,将海天大哥一并拖了出去。
带上门的瞬间,看到傅斟在脸上展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一刻,我在心里悄悄打定主意,不管他爱谁,如何爱,即使我不能堂而皇之的支持,也一定不去阻拦围堵他。
爱就是爱,哪有什么对与错,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只要我的弟弟傅斟觉得幸福快乐,我就会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
17
17、第17章 教训 。。。
君先生通常上午和晚上陪着傅斟,有时说些生意上的事,有时就静静的坐在床边看报纸。
阿三一直住在医院里,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十三岁开始跟着傅斟,就从没离开过。
到了中午,我和小秋会过去,服侍傅斟吃过午饭,小秋整理收拾一番,带好大包小包的物品回家。傍晚十分,再次大包小包的过来。
午后的时光缓慢而散淡,有时傅斟昏昏欲睡,又无法踏实睡着,于是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交谈的话题漫无边际,甚至会聊到死亡。
我问傅斟怕不怕死,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慵懒的拉着长音答说:“怕不怕的,做人早晚有那一天的。”
我仰头窝进舒服的沙发里面,踢掉高跟鞋,不顾形象的赤脚踏在地板上,轻轻对他述说:“我就恨怕。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了。和我有关的一切都会化为尘土。我就会慢慢的,从别人的记忆里消失,最后,仿佛世界上从没有过我这个人一样。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看向他,他半睁着眼睛,出神的望着天花板。
我又接着说:“你受伤的那天,我非常害怕。怕你就这样突然消失了…。死掉,就什么也没有了,成就、金钱、家庭,统统没有了。”
傅斟出神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莫名的笑意,幽幽的说:“我不会死的。我还不甘心现在死掉。我还没有找到一个为我而活着的人。还没有那样的一个人,是因为我而存在于世上,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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