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仁看看手机,9点半,不知道他们在哪个火车
站。
“老师你有他妈妈的电话吗?”
“有啊,你不会真的要去追吧?”
“给我好不好?”
“我找一下啊。”
老师满脸诧异地把手机号报给者仁。者仁打了过去。
“喂,你是陆阳的妈妈吗?”
“是的,你是?”
“我是陆阳画室的同学,我们见过的。”
上次陆阳曾经把者仁介绍给他妈妈,说者仁经常照顾他。者仁当时心想,我哪有照顾你啦。
“哦,你有什么事?”
“陆阳在吗?我听说你们要回广东了,我想跟他说说话。”
“哦,好,陆阳~”
手机里传来陆阳的声音,信号不好,者仁听不清楚,走到窗户边,把窗户一把推开,头伸到外面去:“陆阳,是我,你说大声一点,信号不好!”
“是我。”
“陆阳,跟我说,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我们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陆阳怯生生地说。
“不是10点的火车吗?”
“9点50的火车,我们已经上车了。”者仁心想,20分钟,肯定赶不到火车站了,便说:“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本来就是要回广东上学的,我妈妈让我早点回去,我一直拖着不想回去,但是现在快开学了……”陆阳的声音似乎很远,者仁很怕这声音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不回来了。”
“那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不啊,你可以来广东找我啊。”
者仁听到扑哧一笑,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
陆阳接着说:“哎呦,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你可以给我发邮件啊。”
“嗯,那你给我的QQ号你会上吗?”
“会……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
电话里传来妈妈说时间太长了,该挂电话的声音。陆阳说:“火车快开了,我先挂了。”
“嗯,拜拜。”
“拜拜。”陆阳的声音还是那么可爱。
者仁关上窗户,屋外的树绿意又添一层。
画室的课程还剩下几天,人却越走越少。这一天者仁迟到走进画室,看见林良常摆画板的角落也空了。
“老师,林良呢?”者仁直接问。
“不来了。”老师见怪不怪。
“为什么不来了?”
“好像打工去了。”
“打工去了?”者仁有点吃惊:“去哪打工了?”
r》 “北京吧……”
“他为什么要去打工?他不上大学啦?”
“你问我,我哪知道?”老师转身帮小朋友削铅笔。
者仁痴痴闷闷回到自己的画板后面,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季节,所有人都要离开了。
思齐问怎么回事,者仁说林良去北京打工,不来了。
“那你现在会不会很伤心?”
“伤心倒没有,就是觉得他这么好一男孩,为什么要去打工?”
“可能他家情况不好吧……很多人家里都是这样啦,这没什么。”
“也许吧,但是好可惜,你说他会不会去给别人扛包裹?”者仁惶惶说。
“不会啦,现在打工有很多种啊,没准是去大公司打工呢……他那么聪明,放心吧。”
“唔……”者仁点点头。
画画到一半,者仁忽然沮丧地抬起头,侧身望着思齐:“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预感?”
“陆阳以后会坐牢。”
“为什么?”思齐瞪大眼睛。
“不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一个画面,是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在用广东话播报一条新闻,说一个叫陆阳的人犯了什么罪,被判了多少年……”
“全国好多叫陆阳的啊!”
“不是,背景放了一个人的照片,是那个犯人的……我看得出来那是陆阳。”
“不会吧……”
者仁低沉地说:“我经常能看到一些画面,没有预料的,一闪而过,然后,过了很久,它真的就实现了……”
“这么灵?”
“嗯,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坐在窗户旁边,我盯着玻璃,忽然想到:‘它马上就要破了’,然后就有个人走过来,把窗户猛地一关,玻璃全震破了。”
“……”
“还有一次,我们很多人一起聊天,我突然觉得场景似曾相识,原来我以前看见过,我就盯着一个人的嘴,心里想着他要说的话,结果他真的说的就是那句话,然后我知道下一个会是谁说话,看向他,他说的话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他们说什么我全都猜到了,而且他们说的都是平常不怎么会说的那种话,我当时一瞬间都绝望了。”
“可是陆阳他那么乖……”
“我也不知道,希望是我搞错了吧。”
“那你可以提醒一下他。”思齐快速说。
“提醒什么?说你以后可能会坐牢?怎么可能。”
“我好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很多事
本来就是注定了的,大不了等他出来,我去接他。”
“那林良呢?你有没有看见他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
“……”
者仁继续画画,水彩一滴滴滴下来凝固住,像画室里下雨了一样。
者仁和思齐一直坚持到最后,学画画的最后一天。结了课,两人背着画板提着塑料桶,去电玩城疯狂打了一回鼓,什么曲子最难打什么,玩到最后手都抽筋了,笑到脸部僵硬才说回家。
把思齐送上公交车,她从窗户里伸出手挥舞说再见。者仁想怎么那么像再也看不见了一样。
骑车绕湖沿,金丝垂柳尖端抚着者仁的头发,痒痒的。有老叟在湖边钓鱼,空气里蒸腾着一种熟悉的味道,像是湖水的气味,又像是鸭脖子的气味……是这个城市散发出来独一无二的气味,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的亲切味道。
者仁骑上桥,回头再看一眼老城和远山,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快要到了离开的时候。
青春终逃不过各奔前程。
买好了去北京的火车票,约冬至、鸿雁离别前最后一次聚会。
三人在麻辣烫铺子前见面,像平常一样嘻嘻哈哈。穿最普通的衣服,梳最简单的头发。
在麻辣烫铺子里大快朵颐,这里的麻辣烫跟北京用水煮、浇麻酱不同,是用油炸、浇辣酱。土豆片、鸡排、金针菇、茄片、香蕉等等用油一炸,再猛浇辣酱,香得不得了,辣得人叫妈。大热天里吃这么一顿,汗流浃背,好像所有毛孔都打开了一样,打着嗝出门,是舒服不能再舒服的事了。
三个人吃完走到江边,吹着风,坐在江堤上看长江。
长江水因为夏天涨水而变得浑浊,水面变得比冬天更开阔,从上游滚滚而来,泥沙俱下。放眼望去,上游那边闪着波光,无边无际,就像大海一样。江水腾腾挥发的水蒸气惠泽两旁,人站在江边,感觉有小水珠在脸上亲吻一般,湿润无比。
长江边有人在游泳,有年轻的小伙子,露出健壮的肌肉,也有中年人,拽着轮胎横渡长江,也有小孩在岸边扑腾嬉戏,俨然是下一代江中玩水的好手。
“者仁,你会不会游泳啊?”冬至问。
“当然会,我八岁的时候我爸就带我横渡长江好吗?”
“莫骗人!你会不会是游到江中间又害怕游回来了,这叫横渡长江啊?”鸿雁拆台道。
“笑话,我爸从小在湖里捉鱼,我妈从小在江里挑水,我三岁就到江水里头洗澡,横渡长江有什么不可能。”
r》 “我表示怀疑,你是套着救生圈过去的吧?”冬至笑问。
者仁望望江对岸,说:“不是,空着手过去的。”
“那你还蛮厉害。”
“你呢?会不会?”
冬至说:“我学过,但是游得不好,憋气憋一下就上来了。”
“你呢?”他转头问鸿雁。
“她,她是旱鸭子,哈哈哈!”冬至笑。
“亏你还是江边长大的!”者仁对鸿雁说。
鸿雁叉起腰:“怎么样?你不爽?再说我把你扔到江里边喂鱼。”
“诶,对了,你晓不晓得,小孩子长了痱子,用长江水一洗就好了。我小时候,一到夏天,我妈就带我来长江里洗痱子。”
鸿雁点点头:“哦,我晓得,我妈也带我来洗过。”
者仁望望在江边逐浪的人,沉思说:“其实我有很多认识的人,都淹死在长江里了。”
“哪个啊?”
“我小学同学的姐姐,还有我们院子里一个好朋友的爸爸,还有我们院子里一个跟我从小长到大的男孩。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热天,坐我旁边的男孩是个很高大的男孩,我从来没见过他哭的,那天他一进教室,坐在我身边就哭,眼泪都不抹,就那样让它流下,一边哭一边说‘我姐姐淹死了’,而且还是他亲姐姐,当时吓死我了。还有院子里那个朋友,他小时候爸爸带他到江边放风筝,后来风筝掉进江里,他爸爸站在岸边弯腰去捞,结果就那么栽下去了。他从小就没有爸爸,我听他奶奶说,他只要在院子里听到别人喊爸爸,晚上就会躲在被窝里哭。还有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他比我大一些,长得很帅,球踢得又好,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说,‘我最喜欢的明星就是谢霆锋’。后来他18岁的时候,他爸和他叔叔带他去江里玩水,刚才还在他爸身边捂沵子,他爸一转眼 ,人就不见了,也许是叫暗流给卷进去了。他爸和他叔叔都是在长江里游了几十年,曾经横渡过长江的人啊,就那样在身边没有了。他走了之后,他爸跟她妈就离婚了。这个长江里淹死过多少人?谁也数不清楚,有时候人真的是走随时就走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快?所以说,要珍惜手上的时光,那是他们都求不来的。”
者仁讲完,冬至和鸿雁静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望着江面发呆。此刻的长江,在阴云下显露出最温柔的样子,中间清澈两边浑浊的江水挟裹着岁月向下游流去,好像怎么也挽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