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暗沉的海底一瞬间到了青天白日的世界,处处都是伤人的光线,细细的,雪亮的,犀利而狠辣,让人浑身疼痛,人体所有最细微的感受都无处躲藏。
他清楚记得这盏灯,灯色苍白,不动声色地存在,没有温度,它真得只是一盏灯,只负责将所有的场景照亮,让一切细枝末节都无处遁形。
枪枝的乌亮,年轻血液的鲜红,流动时的姿态,有时很缓,似匍匐的蛇,在犹豫往哪个方向前进;有时很急,无声无息,但却执着地游动,没有方向,盲目而冲动,似这些年轻的生命。
灯光也不放过眼睛,或惶恐,或绝望,或恍惚,或惊异,或淡漠,或兴奋,有时也会看不到眼睛,那是已经闭起来,躺在地上的死者的,他经历了各种折磨,终于带着不甘和解脱的愉悦走向了另个世界。
艳丽芬芳的血腥和情绪各异的眼睛,很长时间里都是涂成森在里面那段日子中最常想起的内容。
当然,还有这白晃晃的灯,它一直存在,真正是属于客观事物,过去在,现在在,以后还是一直在。
只是那些灯下人的面孔,或站着,或躺着,每一次却都有新的。
他抬起头与那白炽灯对视,对它说:“只有你,还是这么亮,这么毒,你就不能歇停一日么?”
当然,这只是发生在他的心里。
“阿森?”有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叹了口气,就因为这熟悉的灯光,熟悉的声音,他就还是得要回到熟悉的过去?
5
5、第五章 。。。
五
涂成森转过去,对那人点头:“丘生,好久不见!”
丘生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哈哈笑:“小子,来了也不进来,呆站在门口干什么?要不是文哥猜你大概快到了,叫我来看看,你不知站在什么时候。”
涂成森笑,任凭肩膀生生地疼,他拍拍丘生的肩:“进去吧,很久没见兄弟们了呢。”
两人一起进去,白昼灯光依旧灼灼,面无表情,似慈悲为怀的佛,无动无静。
涂成森没想到,这次聚会会有这么多人。
众兄弟到了一大半,连老字辈有声望的几位分会老大也在。
文哥笑吟吟地坐在上方,看着他。
涂成森觉得眩晕,一步一步,真正体会到举步维艰。
恭敬地低下头:“文哥好。”
文哥招呼他坐下:“嗯,好。这么长时间没来,怕你已经不认识了,就让丘生去看看。你到底还是认识路的。”
涂成森觉得背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换了个坐姿:“文哥有心了。”
他抬头四顾,没有看到展喜颜。
旧日兄弟已不见了几个,倒多了不少新面孔,新鲜的,年轻的,发出蓬蓬的青春,双目中均是无知无畏的生猛,这个帮会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生命。
他捕捉到几个长老眼中的不耐与隐匿的愤懑,更觉头疼。
为了让他重回过去,文哥搞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甚至不惜触犯分会老大们众怒。
“文哥,对不起我迟到了,人……我已经找到了。”听到展喜颜的公鸭嗓,涂成森的心像是一颗从高空摔到温暖水面的浮木,纵然开始有刹那的冲击,但最后最感受到温柔的浮动,不由安定了起来。
文哥点点头,不言不语。
空气中瞬间有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来自于黑社会大哥的眼神,淡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关切与焦虑。
虽然不易察觉,但每个人都注意到了。
大家默契地安静下来。
一个声音气呼呼地嚷着:“文丰,不要以为你是黑社会老大我就得整天听凭你的,要知道我可不是黑帮中人,我是一个大学生!”
声音很陌生,涂成森转过头,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神采飞扬,这是他首先想到的词。
如果涂成森还看过古书,应该还会想到“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之类的话。
“小炀,你回来了,回去洗个脸再来。”文哥的语气一贯淡定温和,但所有人都听得出里面的宠溺与隐忍。
文丰?涂成森闷闷地想起这是文哥的名字,操,这么多年,他竟忘记了他叫文丰。跟了这么多年,他竟从没认真记得文丰的名字。文丰真正成了文哥不为人知的代号。
小炀无聊得耸耸肩,像外国电影中无所事事的少年,转身便将所有人的目光抛在背后。
涂成森的目光停在了展喜颜的脸上。
是他的新欢么?
涂成森揣度着,心中有股难言的苦涩与不平,随即又觉得好笑,这是他人的私事,我搀合什么。
展喜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下,目光复杂,面沉如水。
小小插曲过后,涂成森尴尬地发现,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他身上。
他轻微咳了一下,抬起头,无表情地回望。
“阿森?要回来帮忙吗?”文哥的声音已经回复到以往的温柔,没有感情的亲切,像他的皮肤,体贴存在的,但却是属于他自己的,与人无关。
涂成森心中暗自懊恼。
文丰聚来这么多兄弟,摆明着让他无法选择。
若是答应,便是为外人称赞文哥讲义气,为了个过去的小弟大摆接风宴;若要拒绝,便是不给文哥面子,这般的排场还推却他的好意,实在是不知好歹。
而这道上,有谁不愿给文哥面子?
可是实在是无福消受,他低下头,斟酌着如何拒绝。
四周是这么沉闷,涂成森觉得自己的苍白的灯光下成了纸偶,单薄而又无力。
“文哥……”有人静静开口,不徐不缓;“阿森的妈临走前一直希望阿森能够过个老实日子,请文哥成全她的心愿吧。”
“哦?”文丰微笑地侧着头,似乎很感兴趣,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玩味,“阿森你的意思呢?”
涂成森长长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文哥,不仅是我妈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能跟着文哥是我的造化,但我无福消受。以后虽不在道上混了,但若文哥有什么吩咐,一句话,我一定义不容辞!”
文丰点点头,还是含着笑。
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徐不急,永远是好脾气地眯眯笑,像是从不知道生气,像一尊微笑的佛雕,维持着坚硬而亲切的外壳,里面是怎样的暗涌起伏,惊涛骇浪,却是另一个世界。
他的手指拿过很多枪,杀过很多人,食指些微粗糙,稍有弯曲。但不粗,很普通的。
此时他用手指无声地,敲着那仿清红木椅的椅把。
一下,一下。
众人紧紧盯着。
手指戛然而止。
他开口:“既然阿森有心,那我也就不勉强了。以后大家还是兄弟。”
涂成森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愣愣地点点头。
众兄弟也无人嘟囔,竟各自安静地继续回座位饮茶闲聊。
似乎之前的事全无发生过,一如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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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六
接下来,一派平和融融的氛围。
涂成森想起来,在帮会的那几年,竟无一次是这般和谐自在的聚会。
三义厅是处置叛徒与商讨帮会事务、给兄弟接风的场所。
涂成森端起杯子,看着杯中澄黄清爽的酒,想:莫非这是一场鸿门宴?
但觥筹交错中,聚会已经到了尾声,依旧无声无息。
他回过头看着独自静坐一角的展喜颜,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点默契的肯定。
但后者闭着眼,似乎兴趣缺缺的样子。
文丰从聚会一半时便已离座而去,大约觉得此番聚会已没有停留的必要。
是因为见那个大学生吗?
稀疏笑闹入得耳中,竟有种不真实的虚幻。犹如自水中听着陆上的世界,看得澄明,声音却是含糊遥远的。
涂成森端起酒,一杯见底。
酒还是适宜夏季喝的,喝得人一身的凉。
聚会最后散得陆陆续续。
展喜颜摇晃着站起来走向厕所,似是酩酊朦胧的样子。
涂成森记得他并没有喝酒,便不放心地跟上去。
走到门口时,碰到东区分会的的老大区海兴和其他几个分会老大。
展喜颜向他们点点头,侧过身让路。
区海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从牙缝中崩出一句:“今儿个你还真长脸了啊,阿喜?真是好义气啊,让我们这么多人巴巴跑来看你上演一出兄弟解围。”
展喜颜暼了一眼,无声地从他身边穿过。
“得意什么?不过是个靠卖屁股往上爬的人!”
展喜颜依旧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没有表情。
旁边的几个老大拉住区海兴:“好了,你醉了。”
也不与展喜颜打招呼,一一走开。
涂成森胸口闷得发疼,走到他身后:“小喜?你怎么了?”
展喜颜似乎才发现他在身后,“咦”的一声。
“没什么。你有事吗?”展喜颜脸上无波无痕,似清明的湖。
涂成森心中巨涛不止,那浪直抵喉尖,酸涩无比,一时竟语塞了。
展喜颜看着他,轻轻地笑了:“你以为……我应该怎么样?”
他缓缓走到一旁窗口,似在梦游,恍惚了好一会:“他们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我只是个靠卖屁股往上爬的人,一点也不错……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涂成森暴怒:“你喝醉找抽呐?”
展喜颜抬起眼,一双眼睛烟笼寒水月笼纱,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涂成森窒住了声音,他从来不知道展喜颜有这么一种姿态,懒散而媚惑,隐隐地透露着一丝挑逗的意味。
展喜颜“哧——”一下,神色立时清明起来:“与你开玩笑呢?这样是不是也很诱惑男人?我就是这么用屁股诱惑男人的。”
涂成森呆住。
这是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但□裸地从展喜颜的口中说出,却有一种破斧沉舟的绝决与撕裂。
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