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的,一条小径从老房的后门上去,七拐八弯就到了一片人工修整的空地上,那里立着沈家三兄弟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墓碑。背对着石碑朝下望去,就能在层层叠叠树枝树叶的掩映下,看到沈家老屋顶上暗红暗红的瓦。
沈家良下葬这天,一个村的人都出动了。这些人大多都不住在村里,全是赶回来跟他送行的。老家出殡也有些讲究。那天早上,沈欢带着骨灰盒从老屋里出来,魂不守舍地叩谢了屋外一圈前来送行的人。叶素秋肿着眼睛递过来一个瓦盆,这盆是头三天用来祭奠烧纸的,沈欢抖着手接过它,瓦盆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她肩膀向下一塌。她视线一片模糊,咬着嘴唇抡圆了细瘦的胳膊,把它往地上死命一摔,啪的一声,厚厚的几片瓦蹦跶开来。瓦盆一摔,送葬的队伍就可以出发了。哀乐起,小辈们人人都扯着一块裁好的白布往头上罩,一人长宽的布匹顺着头往下遮住他们的身子,一直拖到地上;和沈家良平辈的亲戚则在胳膊上绑着一块白巾,按祖宗的老规矩披麻戴孝。
不消一会儿,这个壮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沈家老二和老三扛着引魂幡走在队伍前头,后面跟着两个沿路抛洒纸钱的,再后面就是抱着灵牌的沈欢和抱着骨灰盒的叶素秋。队伍中间是一大群披麻戴孝的亲戚们,小辈们互相闹来闹去,一边走一边踩着对方脚下拖曳的白布,再仰起头笑嘻嘻地挨长辈两声骂。队伍最后是一群敲敲打打奏哀乐的土班子,锣鼓震天,唢呐呜咽。还有两个专门放鞭炮的,一个远远走在前面,负责在每一个空地和路口放长长的挂鞭,讲究送葬途中鞭声不断,这边哑了那边就要噼里啪啦接上;另外一个负责掉在后面放雷管,砰地一下,每放一个都是实打实惊天动地的响。
这支队伍绕着村里走了一圈,穿过好几座小土山的山坡才到达下葬的地方,前前后后共走了一个小时。沈欢抱着灵牌站在队伍前头,铜钱似的白纸从她头顶纷纷扬扬洒过,引魂幡被扯得上下翻飞。她恍惚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梦游似的,耳边不间歇的鞭炮声震得她耳朵都聋了。她走啊走啊走,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每迈出一步脚底下的路就多出一截,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回头望向她妈妈。叶素秋一袭白裙,脊背挺得笔直,眼里含着一汪泪却没让它流下来。沈欢已经哭了三天,浑身的水分都哭完了,这时候再次泪眼朦胧起来。
叶素秋上前几步,眨掉眼里的水分,竟然勉强扯出一丝笑,僵硬得像是偷了谁的笑容安在脸上。
“别哭……你爸爸看着你呢。”
她一贯平和温柔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沸腾的鞭炮声都隔绝在了后面。
叶素秋想不到这句安慰的话语给沈欢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效果。在沈欢之后的人生里,每当她被痛苦,绝望,挫败等种种负面情绪打击到哭泣的时候,她就能想起叶素秋的这句话来,眼前晃过的是从天飘落的纸钱,鼻子里仿佛闻到了呛人的浓烟。而沈欢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能咬咬牙擦干眼泪,屏住气压抑自己正叫嚣的想哭的欲望。
她不会哭,沈家良看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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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沈家良死后的这半年里,母女两相依为命地过起了日子。
叶素秋今年三十九,快四十岁的人了,原本匀称清晰的眉眼就这么黯淡下来。她现在很少笑,大多数时间都静静地不说话,眼角细细密密的纹路和松弛的下巴看得沈欢心疼。
人果然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变老的。
叶素秋自从嫁给沈家良以来就没出去做过事,一直呆在家里,当全职的家庭主妇。沈家良把她保护的很好,出去应酬也极少带她,舍不得看她一脸不知所措地被敬酒调侃。她就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电视,跟街坊邻居聊聊家常,冬天的时候甚至连碗都不用洗,因为沈家良嫌自来水太冰,怕冻着她。这就是为什么叶素秋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却没有四十岁女人该有的市侩精明味儿。她永远都是温和的,宽容的,像一阵暖呼呼的风,轻飘飘就把人收服了。
但是现在沈家良已经走了,叶素秋再也没有理由就这么坐在家里。沈欢还要上学,她们不能靠沈家良的事故赔偿金和抚恤金过一辈子。她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小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每天负责盘点货物。四十岁的女人,没多少工作经验,性格又内敛,人际关系处理不好便经常被超市里一群收银的小丫头片子们挤兑。好在超市经理对她不错,手把手地教她,刚开始货盘错了两回也没怎么挨骂,只是轻言细语说了两句。
工作上吃的苦走的弯路叶素秋永远不说,也永远不会在沈欢面前抱怨。以前她是个妻子,也是个母亲;如今她的中心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她的孩子。为了沈欢她那双从不沾冰水的手如今搬起了沉重的货箱,稍带不慎磕着碰着哪里了也是常事。半年过去,叶素秋的手像换了一双,皮肤粗糙,指节变大,曾经绵软的掌心结了一层薄茧,有些硬硬的。
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叶素秋完成了她的蜕变。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四十岁女人,嗓门大,手脚麻利,买菜的时候三毛钱的价也要讲,上班时搬货工出了岔子也能毫不留情的骂。那么高大的几个年轻小伙子,在她严厉的批评下居然能乖乖站成一条,既不还口也不恼。她抛弃了四十年来如影随形的温柔与端庄,披挂上少见的坚定和强悍。只有在夜晚,当她捧着沈家良的照片说悄悄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的那份安定的美丽,才依旧带着往日被宠爱的光辉。
沈欢把她妈妈的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难受得要命。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沈家良对她说过的那长长一段话。沈家良说陪着叶素秋走完这大半辈子的人就只有他一个,还说一定会对她好。骗谁呢这是。叶素秋现在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沈家良你人呢。
于是沈欢为了不让她妈妈操心,在这半年里发了疯的学习,成绩刷刷地往上涨。班主任知道沈欢家情况,看见自己学生这个样子,是既欣慰又心疼,一来感叹她终于懂事了,二来又担心孩子身体吃不消。家长会的时候她重点表扬了沈欢。她半个字都没透露沈欢的家事,只说这孩子能吃苦,又好学,说得叶素秋两眼放光,骄傲得头一直没有低下过。
原本沈欢以为她跟叶素秋可以一直这样依靠着过下去。叶素秋赚钱养家,她努力长大;等叶素秋慢慢衰老以后,再换成她赚钱养家,叶素秋在家养老。然后有一天,叶素秋安详地合上眼,沈欢为她打点好后事,这辈子的事情就做完了。接下来她全部的任务就是坐在一张躺椅上,安安静静地等死。
经过沈家良的事情,沈欢便再也不怕老了。因为老了还可以等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可惜就连这么微薄的愿望,老天也没有眷顾她。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叶素秋把她的小女儿叫到跟前,眉眼温和却不容置喙地说,小丫头,妈妈告诉你一件事,你好好听着。
妈妈要跟你郑叔叔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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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叶素秋跟郑远扬是大学同学。郑远扬追了叶素秋四年,等了叶素秋十六年,加起来整整二十年。这段时间要是放到一对夫妻身上,已经可以称作瓷婚了。
叶素秋决定跟沈家良结婚后曾找过他,虽然温和却也极其认真地谈了一场。郑远扬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带着厚瓶底的眼镜,心里却非常坚持,认定叶素秋不撒手。叶素秋劝不下来,只能感叹说远扬,你何必呢。郑远扬推推眼镜,也很平静地回道,叶素秋,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别管我想什么,你也管不着。
后来叶素秋结婚了,两人一直以朋友的身份不咸不淡地联系着,一年里也有几回约着出来坐坐,互相聊聊对方的近况。郑远扬在一所高校里当了语文老师,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趁难得的放假时间出来,跟叶素秋抱怨抱怨自己不听话的学生,也为他们真切地骄傲着。
沈家良知道他们的关系,两人也见过面。他对郑远扬的感情并没有说什么,反而感谢他照顾了叶素秋大学四年。两个男人谈了几次,渐渐生出惺惺相惜的味道,对同一个女人的爱让他们熟络了起来,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沈欢当然也知道她郑叔叔。郑远扬很宠她,一年难得见她几面,每次见面都会给她带礼物。那种小女孩很喜欢玩的芭比娃娃,连房子带衣服,一套下来也不便宜。别人家给女儿也就买一套,玩一玩是个意思;沈欢的小房里却摆了好多套,每套都不一样,小公主裙一摞摞的闪闪发光。长大以后郑远扬就给她送书,送精装本的名著,包好了沉甸甸一捆提到她跟前。郑远扬的这些好她都记得,也很感激,但她只知道郑叔叔是妈妈的朋友,却从来不知道郑叔叔对她妈妈的感情。
如今,沈家良入土半年以后,她终于知道了。她终于明白她稳重的郑叔叔为何多年不娶,也终于明白郑远扬对她这么好是为了什么。她被叶素秋的背叛和郑远扬的欺骗气得半天反应不过来,旋即怒火中烧。
沈欢涨红了脸瞪着她妈妈,因为激动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抖。她是快气疯了。她无法相信叶素秋怎么能这么快就忘掉沈家良,转身投入别人的怀抱。她在报纸杂志上看过太多这样的女人,轻薄廉价,感情像白色污染到处泛滥。她瞧不起这样的女人,觉得她们下贱。如今叶素秋沉静地坐在她面前,也干出了这般下贱的事情,她自然接受不了,也不准备接受。
她喘着气试图稳住自己的呼吸,眼泪却直直滴落下来,越滴越多,好像大脑里有个开关坏掉了。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溺水的鱼。
沈欢想着不行,凭什么是我哭啊,要哭也是你哭,再不济也是沈家良哭。沈家良你看你老婆已经不要你了,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跟郑远扬好上了。你才离开半年,她就可以跟别的男人睡一张床了。她恶毒地想着,幻想能够刺激到远在天上的沈家良,却没发觉这样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