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途海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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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途海笠-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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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面具能龟裂一回,可是然后呢。
她连未来都压上了,换来的却是叶素秋意味不明的一眼。连多余的语气词都没有。
沈欢低下头恨恨地想,难道非要我死了你那张脸才会有点动摇的表情吗。
不知怎么沈欢又想起了十五岁时的那个下午,她忘我地奔跑着去最后一次拥抱她生命中陨落的太阳。她把恐惧把惊慌把一切一切的感情都扯碎了抛到脑后,一头扎进了从此黯淡无光的未来。她甚至还记得那天叶素秋的表情,那颗滴在她手背上滚圆滚圆的泪。在她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从未见过如此悲恸的叶素秋,在那之后也没有。
沈欢不甘心。她恶毒地想看这个女人为她伤心、为她难过,这种想法太迫切,以至于她把自己搭进去也没关系。她几乎都快忘了自己这么做的初衷。刚开始确实是为了沈家良,可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再无理取闹她也明白,这样沈家良并不会高兴。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欢站在气氛冷寂的客厅里,明明就没说几句话,身体却异常疲惫。
她抬头看了眼依旧抽烟的郑远扬,身子一软,自己拖了张板凳坐下来。她在想叶素秋是不是彻底失望了,失望到就算没有她也可以过下去。
叶素秋不要她了。可是这可能吗。
沈欢沉浸在反复的猜忌和怀疑里,没有注意郑远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郑远扬已在她跟前坐下,掐灭了手里的烟,一双教师特有的清明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她。
十年过去,郑远扬五十一岁了,身形却依然清瘦。简单的短袖衬衫挂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好像里面包裹着的只是一具干壳。
沈欢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目光里明显带上了挑衅的意味。她偃旗息鼓的战意又重新回来了,并且叫嚣地更加厉害。此刻她幼稚的脑袋里只盘旋着一句话。叶素秋都没管我,你凭什么来说教。

郑远扬了然地笑笑,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慢条斯理地抛出第一个问题。
他说,到底是什么事儿能让你跟你妈置气这么久。
他当然知道这道题的答案,沈欢也不负他望地回答了。她甚至还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嘲讽一笑,说,因为她嫁了你。
郑远扬继续问,那你知道她为什么嫁我么。
沈欢迟疑了一瞬,才哼了一声:无非就是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之类……
——想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有什么不对?你是非让她背着贞节牌坊累死,你就高兴了么?
这话郑远扬说得有些尖锐,还带着些微的怒意,以至于沈欢盯着他松松垮垮的衬衣领,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郑远扬是生气了。他看了叶素秋三十年,前二十年她有沈家良护着,没受什么委屈;后十年换了自己,却偏偏让她受了这么大气,自己还没办法插手。按理说那是人家母女间的事,没他什么责任,可他就是觉得自己窝囊。
他没法让叶素秋过上好日子,连让她开心一点都做不到。真是窝囊透了。
郑远扬心里装着气,表面上却仍旧端着教师风范,春风化雨,无比耐心。
他趁着沈欢愣神的空档继续道:不要以为你妈不说,她就真不伤心。也不要觉得你妈爱你,就可以由着你闹。靠这种赌气胡闹的方式来吸引她的注意力,你以为你几岁?
沈欢张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于是那天郑远扬陪着沈欢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默默坐了许久,四周的墙壁白花花的刺眼。坐到最后郑远扬终于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丢下一句话。
……再说了,你妈跟我结婚,只是为了你。

沈欢走的那天叶素秋和郑远扬送她出门。郑远扬替她把行李拎到门口,第一百零一次问她,欢欢,真得不用我们送吗?
沈欢垂着头,还算礼貌地回答,不用。谢谢郑叔叔。
叶素秋抱着双臂靠在鞋柜上,目光闲闲地将她从头到脚过了一遍。沈欢被看得几乎站不住,两只手背在身后绞成一团。
良久,叶素秋才终于开口问,平时有假么。
沈欢抬头看她,老老实实回答,有,除了双休还有年假。然后是国家法定假期。
叶素秋又问,那放假的时候回来么。
沈欢惊讶了一瞬,内心小小的喜悦痒痒地快要破土而出。她想,叶素秋到底还是舍不得她的。这不人还没走呢,就开始问什么时候回来了。
于是她绷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刚进公司肯定很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叶素秋哦了一声,也不见失落,神情平静地继续问,那年假呢。
沈欢苦恼地撑着脑袋,眼神不住地往叶素秋脸上扫:我一年就放一次年假,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旅游放松放松,估计也回不来……
叶素秋依旧不恼,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说,那春节呢。
沈欢暗暗跟她较了劲儿,无视郑远扬不停给她使的眼色,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扯:春节的话得看春运的情况了,每年春运的人那么多,不仅拥挤还容易出事,我到时候看看能不能买到火车票再决定要不要回来……
叶素秋保持着刚开始的姿势不动,听她在那里胡咧咧。等沈欢停了嘴她才开口,平板的声音一如往常。
她说,那你爸的忌日呢,你回不回来。
沈欢张着嘴哽住了。
叶素秋的表情麻木得仿佛沈欢的爸是一个与她完全不相干的人。郑远扬的手抚上了她的胳膊,她却完全没理会。
带着这份可怖的麻木她接着问,那要是我死了呢,你回不回来。

沈欢眼圈刷一下红了。她咬死了牙关不说话,心里那点快被打垮的自尊逼着她把喉间翻涌的酸涩生生咽下去。她看着叶素秋死水一般的脸,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永无止境的感觉,就好像这个女人衰老的模样赫然出现在了眼前。她强迫着自己不把视线移开。比起已经死去的沈家良,还活着的叶素秋却更让沈欢觉得寂寞难耐。
叶素秋没想放过她。她伸出手拍拍沈欢的脸,淡淡道:你要真是我女儿,为了今天这口气,我死了你都别回来。
郑远扬慌忙插|进两人中间,一边握着叶素秋的胳膊一边对沈欢笑,你别听你妈的,你妈说的都是气话,家还是要回的是吧,经常打电话啊。
叶素秋没拦着他,也没多余的解释,抬手把沈欢的行李搬出门外,然后站在门里对沈欢说,你走吧。
沈欢的脊背不易察觉地发抖。
郑远扬快急死了,上前拍拍沈欢,附耳低语:快给你妈说两句好话啊。
沈欢深吸一口气,僵着脸扯出一个笑来。
我走了。
说完她就转身出了门,仓皇间连看都没看叶素秋一眼。下一秒门就在她背后吧嗒一声关上了。
沈欢到底还是没沉住气,落荒而逃,于是她错过了叶素秋关门那一瞬间垮下来的表情,以及她迫不及待想看到的叶素秋的眼泪。她只觉得自己的感官世界一片空白,什么都恍恍惚惚。在一阵莫名的心悸中她感到自己内心那一大团的悲哀开始下沉,直到沉入内心深处,再也意识不到了。

………………………………

11。
于是就这样,沈欢搬到了另一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租了一个小单间,有很小的厨房和厕所,一张很大的床。她去家居店买了很贵的床上用品,被子又大又厚,枕头又高又软。然后她拖回了一套白色布艺沙发,很多很多地毯,还有一个瘦高瘦高的小书架。她把这些东西布置好以后,四处看了看,觉得还是太空了,没有人气。于是她又跑去旧货市场淘了很多木质相框,弄来一堆复制油画挂在墙上。之后是去花鸟市场,买了些小绿植,搬回来一缸金鱼,还捎带着捡回一只流浪猫。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弄完,她的小单间终于有些温馨起来,而这也耗去了她一个月的光阴。再之后的一个月,她继续完善这个地方。买工艺品,买猫爬架,买杯盘碗碟,买烤面包机,买平底锅和各种调料。头两个月的工资,除了吃穿用度她全一股脑地花在这上面,没有半分犹豫和不舍。那架势,好像真的打定主意一辈子在这里安家一样。
恍惚间,半年就这么过去了。
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沈欢坐在书桌前赶工,手边放着半杯凉透的咖啡。她脚边深蓝色的地毯上窝着一只姜黄|色的猫咪,它团成一个圆润的形状,像一个大大的福饼。窗户外面是渐层的夜色,下半部分是斑斓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迷人眼;上半部分是黑漆漆的夜空,间或不甘地漏出一两点星光,固执又寥落。
沈欢听着楼底下晚归人们的喧闹,僵直的脊椎隐隐作痛。她握紧一旁冰凉的杯身,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这个城市建立了某种生活。这种生活是以一种看似服从的意志、实则无迹可寻的方式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来得偶然,却又参杂了些许受人摆布的因素,包括器具的更迭,衣物的换季,发型、肤质、睡眠、食欲,以及被抽光了气力同时深深自责的懒惰。房间里的一切都在巧妙地变换着,然而却让人无从察觉,仿佛一群劳碌的工蚁,不知不觉间用零碎的枝叶砂石构筑起巢|穴,千篇一律而又独一无二。新的变成旧的,旧的变成固定的,固定的变得松散,松散的沦为购置新品的动力。这是她安居的房子,毫不柔软,也不甚坚固。它占据着这座城市一个最最微小的角落,却又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生活的中心。
这种一步一步水到渠成得来的归属感让沈欢觉得满足,她终于在叶素秋以外的地方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容身之处。为此她感到骄傲,以及些微的膨胀。

之后的日子很简单。工作,休息,出差,回家,照顾猫咪,换洗床单,和一波又一波人出去聚会,被上司骂,然后彻夜返工。这一连串的生活轨迹将沈欢的时间填得满满的,没有多余的一分一秒给她用来思念。她倒坚持每月往叶素秋的银行卡里打一笔钱,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每年沈欢回家两次,第一次是春节,第二次是清明。叶素秋的态度也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悦,也看不出什么不满。只是很奇异的,两人之间斗气的氛围倒消散了许多。确切地说是这场沈欢单方面的战争终于以沈欢的妥协而结束,刚开始她还死犟着,每次回去都垮着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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